毛衣针的故事，——追忆母亲

涛声

文字原创——孟涛

又梦到了母亲。

还在干休所那个老房子里，笑眯眯的坐在沙发上。她还是那老装备：戴着老花镜，耳朵挂着助听器，手持毛衣针。电视机里放着她喜欢的电视剧《康熙微服私访记》嘴里哼着那熟悉的词曲：“五花马，青峰剑，江山无限，夜一程昼一程，星月轮转…” 两只手快速而准确的插针挂线…，那熟悉的场景，好温馨、好暖人…。

好梦醒了，是呀，老母亲已经不在了。那大把毛衣针，陪伴她忙碌了大半生，现如今，立在那铁罐里永远休息了，无人再去使用，变成家里的老物件。



从我记事儿起，要强的母亲，总喜欢把自己的孩子们打扮的整洁点。想方设法给孩子们编织出漂亮的毛衣外套，也能替代了家里的布票紧俏。

小小的年纪，每个孩子走出门去，都是母亲毛衣织品的小模特呀？从头到脚，都是母亲精心打扮的。我那抗战老兵母亲也很幽默，还乐呵呵说，她每天都在“抓纲抓线，针锋相对的斗争。”

母亲编织毛衣用的竹针，必须是亲手制作的。寻找来厚薄合适的青竹子，锯开竹节，用菜刀劈开竹筒，一根根竹条分离出来，修理粗粗竹条时，多去掉偏竹心的部分，留下偏绿色竹皮的部分，因为靠近竹皮柔韧性极好。先粗工用刀片削，再细工用玻璃片刮，最后的工序，用细砂纸打磨光滑。每次制作毛衣竹针，我们也是母亲的小帮手，尖尖的竹针会扎手，母亲将竹尖在燃烧的铁炉壁上划几个来回，再打磨掉碳化的细尖部，针尖立刻变得圆钝，不再扎手。故母亲制作的毛衣竹针，针体柔韧性好，运线时非常滑溜，不损伤毛线。

后勤大院里，喜欢织毛衣的阿姨，都知道母亲的毛衣竹针好用，还常有登门来借毛衣针的。若家里预备的竹针少了，还真不够借的呢。说是借用，其实多数都没有回来，变成了送。因为有比较才有鉴别，阿姨们买来的成品竹针，是黄黄的竹子，柔韧性也差，编织毛衣运线时，涩涩的也不滑溜，尖利的竹针还扎的手指疼。

母亲制作毛衣竹针就是好用，我们也回家索要过，虽然我们编织毛衣都不是内行，可母亲的毛衣针在女儿家、儿媳家都有。母亲为家人操劳了一辈子，这把毛衣针，在母亲手里使用了几十年，越发摩擦的油光锃亮，到底编织多少件毛衣毛裤、帽子围巾、袜子手套…，数量我真无法估算…，这些名目繁多的毛线织品，人长衣也长，新旧更替，整整伴随了我家三代，二十口人，五十多年。



母亲是沂蒙山里走出来的抗战老兵，说起她何时掌握了编织毛衣的绝活，这话就长了。到了解放战争时期，父母亲隶属于第三野战军26军，陈毅粟裕是他们的首长。淮海战役后，解放了大上海，父母亲所在的78师，担负起大上海的警备任务，陈毅司令员，任上海市市长，坐镇大上海。

部队刚刚进驻大上海时，纪律严明，秋毫无犯。获得了上海各界人士的高度评价。可老八路出身叔叔阿姨们，初来乍到，还适应不了大上海，也看不惯灯红酒绿的大街上，那些油头粉面的女人，穿着坎袖的旗袍，露着白长腿，头上烫着大波浪，抹着红红的嘴唇。女兵阿姨们还编了顺口溜，真能笑喷了你，那什么：“摸鱼的胳膊，过河的腿，绵羊的尾巴，吃死孩子的嘴！” 北方人更不适应南方人的生活习惯，一条河边，上游的人蹲着刷马桶，几步远的下游，却蹲着淘米洗菜的主妇…。

上海广大工人学生市民，是欢迎解放军的，拥护共产党的。母亲和战友们，安排在市民家里居住。母亲非常幸运，她的房东是一位温婉贤淑的老大姐，朴素大方，漂亮的毛衣外套格外显眼，她一有时间就编织毛衣。母亲一下就喜欢上了编织，两人成了师徒，难以听懂的上海话，也没有妨碍师徒两人的相互交流。母亲只要有了空闲，就找老大姐请教编织，一个爱学，一个肯教，时间不长，心灵手巧的母亲，就成了她们女战友中的编织能手。

我军解放进驻上海

从我记事起，母亲手中的毛衣针，一年四季中，从来就没有停歇过，总是见缝插针的织一会儿。全家八口人，毛衣毛裤不少，每年几乎都要翻新一遍，多么艰巨的任务。母亲在退休前，每天还要完成八小时的工作呢。

父亲是不愿母亲天天忙碌，常常听到他唠叨母亲，说母亲又在织毛衣，总是没完没了…云云。母亲依旧我行我素，回复的理由也很充分，“毛衣毛裤必须要每年拆洗，重新再编织。不然，袖口与肘部、裤腿与臀部处的毛线会磨损断线的，更何况孩子们还在长个子？” 还真是如此，顽皮的弟弟们，毛衣袖口、毛裤腿脚，就会磨坏，断了线头就会散开。是母亲那勤劳的双手，年复一年编织的毛衣毛裤，伴随着我们成长。



渐渐的，我们兄弟姐妹都成母亲的小帮手。那些拆除旧毛衣毛裤的活儿，由我们协助母亲完成。在母亲的指导下，干活也有了经验，拆旧毛衣时会有灰尘飘散，我们会坐在院子里搞，眨眼间就把几个旧毛衣毛裤拆妥了。当然，要一边拆，一边用九十度弯曲的手臂与手掌虎口，上下缠绕成空圈，再一把一把的系扎好。将那勾勾丫丫的旧毛线圈放在大盆里，就像是一大堆蓬松的卷发？等我把洗衣粉撒上去，提来开水壶，一股脑的转圈浇下去，呵呵，卷发似的毛线堆，瞬间都变平坦直溜了。清洗干净、晒干后，再缠成了一个个蓬松柔软的毛线球备用。我们的小手还学会熟练的编接毛线的断头。



母亲编织毛衣的绝活，在后勤部大院里很有名，常常有阿姨带着毛线与毛衣针，来登门请教。母亲总是热情的接待，一遍一遍不厌其烦，耐心的教授。儿童戴的空军帽，八角帽，贝雷帽，滑雪帽，荷叶帽…，真是花样翻新，当我们戴着去学校上学，一路上总会吸引来同学们羡慕的目光。

记得聪慧的母亲利用编制毛衣后，剩下的各种彩色小团毛线，精心搭配设计，给小妹妹编制了一件漂亮的A形毛衣裙，一层层彩色的凤尾图案，散开的下裙摆，非常漂亮，看到小妹妹穿上它，在大院里跑出跑进的玩耍，招来了后勤大院女孩们多少羡慕的眼神。

母亲并不满足，她喜欢花样翻新，她出门在外，遇上路人穿件花式漂亮的毛衣，学习欲望强烈的母亲，肯定会打个招呼，上前去仔细端详一番。回到家里，拿起毛衣针与线，不多时，就能把这款毛衣的新花样编织出来了，她会兴奋的给我们展示，自己高兴老半天。我们都佩服母亲的聪慧好学。正因为母亲的巧手和勤劳，让我们都有了依赖，不用学那枯燥的编织毛衣的技法，也都能穿上漂亮的毛衣，戴上与众不同的帽子与围巾。



那是文革初期，出了一种细细的彩色晴纶毛线，母亲高兴的买回来一些。说是从石油里提炼加工出来的？让我这个小学生兴奋了半天，又是搓捻、又是拽拉、又是闻味，真是太神奇了，黑色的石油还能生产出漂亮的制衣材料？

石油里产出的毛线，有人造毛线之称。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开司米”，它色泽艳丽，蓬松柔软有弹性，保暖性也不错，还有耐光抗菌、不怕虫蛀等优点。最重要的是，购买毛线不需要票卷了，可随便买，母亲当然高兴。“开司米”毛线比纯羊毛线细多了，一大扎挺沉，还有些凌乱，我的手臂小，撑起开司米大毛线圈，有些费力，母亲坐在距离我几米开外，双手快速缠绕着毛线球。

那么一大圈开司米细毛线，双手撑着缠绕了大半天，也不见它减少？真是考验你的臂力，我只能咬牙坚持到结束。“开司米”毛线太细，还需要再把两个线球合并缠成一股，编织出来的毛衣才有厚度，也挺拓有型。故小学生的我，最怕被母亲叫过去，帮着她缠那些细细的、杂乱麻烦的“开司米”毛线啦。

技法高超的母亲，编织花样款式的毛衣，即使在与我们聊天，母亲可以不用眼睛盯着两只竹针，双手依然可以插针挂线，熟练准确的编织。偶尔我们跃跃欲试，参入母亲的工程里，瞪大眼睛，小心翼翼，两只手还是给织错了。母亲回来看到也不责怪，拿起来就拆，拆到我们起针之处，把所有的线扣，一个不漏的再穿起来，继续编织，尤其是那双股细线的开司米，多么费眼呀，真是打心里服气了。因为我的母亲是残疾军人，负伤的右眼早已失明。她大半辈子，用一只眼睛的视力，去工作学习，去照顾家人的生活。



我们兄弟姐妹六人的毛线活，就够母亲忙的，当我们都成了家，每家三口人，全家二十口，母亲更忙了。前几日，大姐夫讲起往事，说老母亲爱心满满，不偏不向，她买来同样颜色的纯毛线，编织出同样的款式，先后编织了六件毛衣、六件毛背心，三个儿子与三个女婿，每人一套，还是量身定制，如今他依然穿在身上。媳妇们的毛衣老母亲也织上了。到了第三代陆续出生后，哪个宝贝身上没穿过几件老母亲编织的新毛衣？一针针一线线，那是老母亲对小孙辈们爱的倾注。只是心痛呀，又辛苦了老母亲那一只老花眼呐！

拿我女儿举例，从小就是穿着老母亲编织的毛衣毛裤，小毛鞋。尤其是各样帽子，颜色款式多多，红色的尖顶帽，圆顶帽，渔夫帽，蓝色的荷叶帽…，在医院幼儿园里很是醒目。尤其母亲设计的双层熊猫帽子，真是独一无二，戴在头上非常暖和。毛线编织的黑白分明，熊猫黑色的耳朵、眼睛，鼻子都是卡通版，邻居的孩子们也爱不释手。女儿长大了，就读高中了，母亲还征求意见，喜欢啥颜色款式的毛衣？到底让女儿穿上心仪的，粗线编织的，宽松白色高领毛衣，新潮大气漂亮，女儿至今保存，当做纪念品。遗憾的是，母亲编织毛衣的绝活，我们晚辈们却没有继承下来。



如今不会编织毛衣的人们，也能穿上款式漂亮的毛衣了。商场里、网络购买平台上，各种款式的毛衣比比皆是，也购买过几件，虽然身上暖了，可心里缺少欣喜的暖意，总感觉机器编织出的毛衣缺少点魂魄？思来想去，那就是伟大的母爱吧，无人能及！

回想往日，母亲那一幕幕忙碌的身影，展示刚竣工的一件件美丽的毛衣时，那舒心的笑容…，这一针一线里编织出的都是母亲对儿女、对孙辈们深深的爱呀！母爱博大，情深如海！

母亲生前给我们编织的毛衣、婴儿小毛鞋，被我们当成珍宝存放起来，有时拿出来，抚摸着观赏着…，有的作品将近四十年，针针线线里，仿佛还能触摸到母亲留下的温度！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念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