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丁丁（化蝶）

母亲一心向善，退休后开始正式礼佛。在隆重的入门仪式中，置身云集斋婆间的母亲，看起来是那么的优雅从容，连一向不爱说话的表妹，也幸福地频频对前来结缘的人说，最漂亮的那位是我姑。

印象中,母亲总是那么忙，即使是下班回家后，还是有人来叫。夜半酣睡也好，刚端起饭碗也罢，连正忙着的手头活也必须停下，跟着来人疾行而去。足迹遍布全乡各个村子，无论是高山上的竹洋，还是僻远的溪源洞，都有她娇小的身影。

一次夜半醒来，发现母亲眼里泪光闪闪，正从柜子里翻找什么。原来一位产妇又生了个女孩，一心想要个男孩的家属，没心思给她送饭，还要把她刚临盆的女儿送人。母亲怀着对这对母女深深的同情，回家煮一碗鸡蛋给这位虚弱、忧伤的母亲送去，再给纸箱中的婴儿添一件棉袄抵御人间的风寒，祈盼收养她的人善待她。

在我读二年级时，一个常在这一带做小木的师傅带妻子前来问药。母亲为他妻子欲开裂的乳房敷了药，招待他们吃了饭也不走。眼看天黑，母亲只好打发爷爷去小叔家，腾出床来安顿他们，直到那妇人康复不辞而去。母亲说他们出门在外也不容易，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继续对上门求助的人伸出援手。她说我们缺钱，但不缺力，用自己的能力帮助人，也是做阴功(即功德，本地迷信的人认为在人世间做好事可在阴间记功，故名。)。但她教育我们不能像这对夫妇这样无礼，应该礼貌辞行才对。

她常说“吃人一碗茶，心里结个虾，吃人一碗酒，心里结个纽。（本地话音译）”意思是做人要有感恩的心，哪怕是喝人家一碗茶，一碗酒这样的小事也要记着。但她却不求别人记她的恩，即便是上门乞讨者，母亲也要求我们善待；严禁我们参与戏弄村里那个叫六有的傻子，并坚持为他义务理发，直至傻子去世。她十年如一日照顾生病的小舅；一路呵护缺失母爱的小表妹长大，并风风光光地送她出嫁；用行动教育我们做人一定要良善。

因工作关系，她往返于形形色色的家庭，发现女性经济是否独立，几乎决定她未来的幸福指数。因此她时常提醒我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经济和人格都独立的人。

母亲因出诊而中断的家务活，通常由我接手，我的小伙伴们常随我转悠在灶台边，或干脆和我一起伺候那些咕咕、哈哈、直叫唤的鸡鸭猪，帮我抬回大桶怎么也拧不干的衣服，好快点儿去嬉戏。不过我们也有丰硕的回报，归来的母亲，口袋里常塞满糖果、玉米、花生、瓜子……等各种各样的茶料。这些茶料成了我和弟弟疯抢的目标，掏不空母亲的口袋绝不罢休，那年代，这无疑是人间美味。

正是这段时光的锻炼，使我在以后的日子里都能自如地应对生活中的挑战，从不畏惧困难。母亲却因此觉得亏欠了我，当她见到我先生疏于家务时，更是伤怀。

在我遭遇难产时，母亲直接崩溃。被允许进手术室，仍落泪不止，隐忍着轻声呜咽。我隐约听见主刀的何医生一直在安慰母亲，她是母亲的上司，平常很欣赏母亲的干练，特许母亲可以免去每年的笔试考核。那天她第一次批评母亲，批评她作为一个老资格的助产士不该失态。母亲还是不能自已，她哭自己平安地接了上千婴儿，面对心爱的女儿却束手无策；哭老天对她太不公平了，甚至求普度众生的观音菩萨现身助我，若我安好，她愿意以后追随观音渡己，虔诚礼佛，全没有一个医者的形象和要当外婆的惊喜，差一点被赶出手术室。当我从麻醉中醒来，叫嚷着腹痛时，仿佛痛在她的身上，她慌忙去求医生给我打止痛剂。儿子的降临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唯有她时刻关注我，为我换了最好的病房，心急如焚地询问我排气状况，希望我能尽快的进食，她知道充足的奶水，可以使她的女儿在未来的日子里减少许多麻烦。母亲在忧心忡忡中陪我至出院，才回去上班，这大概是她被乡医院聘用后请的最长事假了。在那段时间里，我是她难以释怀的痛，只要亲友提及，她就泪如雨下。

我避凶化吉，除了何医生的高超技术，母亲认为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也在暗中护佑了我，更加坚定了她想入佛门的心愿。她想以另一种方式来表达她对家人的爱，同时又担心自己长年累月和产妇打交道，会被佛门拒绝。当她听到师傅评价她的职业也是渡人，并不违背佛教的宗旨时。母亲激动不已，择吉日穿上最美的红装，在众亲友的簇拥下，若一个美丽的新娘款款步入佛寺。走进了一扇通向她晚年的幸福生活的大门，尽情地秀起她那别样的夕阳红。表妹说得没错，在几点香火一片梵音中，专注的母亲美得象佛龛中的净水观音。

草于2020.11的旧作丁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