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太阳在哪里,天空就在哪里;</p><p class="ql-block">母亲在哪里,家就在哪里。</p><p class="ql-block"> 脚印在哪里,大地就在哪里;</p><p class="ql-block"> 母亲在哪里,阳光就在哪里。</p><p class="ql-block"> ————题记</p> <p class="ql-block">在我小小的书斋里,一直悬挂着一幅题为《桃花源》的水墨丹青。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提起“桃花源”三个字,我想没有人会感到陌生。一千五百九十二年前,一个名叫陶潜的县长,在官场碰得头破血流,毅然放弃三分虚名和五斗薄米,决定辞官返回故里(即现在的江西省九江市星子县),并从此归隐田园,与清风明月及诗酒为伴。在一次朋友聚会上,酒入豪肠化作绵绵文思,昔日的陶县长,乘着酒兴,写下了千古绝章《桃花源记》。此后,文中所描述的“世外桃源”逐渐演变成了中国旧式文人理想生活的最高范本。</p><p class="ql-block"> 中国的旧式文人,在春风得意之时讲求的是一个“儒”字,是“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的雄壮与坚韧;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绝与执着;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世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豪迈与担当。而在落魄失意之时讲求的是一个“道”字,是“上善若水,柔弱不争”的圆融无碍;是“清静寡欲,自然无为”的自得其乐;是“返璞归真,天人合一”旷世情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中国的旧式文人,无论从什么地方出发,也不论他走得多么遥远,始终不会忘记自己的家乡,自己出发时的原点,这心中的“桃花源”,并且他终其一生都在不断地营造着自己的“桃花源”。城市和官场只是人生历练和搏击的场所,家乡的那个“桃花源”才是他们最后的理想归宿。正是有了这样的“桃花源”可以作为最后的避难所,在丧魂落魄之时不至于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们布满荆棘的官宦生涯才多了一份从容和淡定,他们中的优秀分子在“伴君如伴虎”的峥嵘岁月中才会显得铁骨铮铮和义无反顾。而当今的知识分子,既失去了心中的“桃花源”,也没有了自强不息的执着和“为生民立命“的担当,却多了明哲保身的平庸与猥琐,蝇营狗苟的钻营与敷衍,他们注定找不到回家的路,也难觅自己的精神家园。</p><p class="ql-block"> 这,一直是我对陶县长《桃花源记》的最高理解。我相信,千百年来,这篇美文在绝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心目中的印象也大概如此吧? </p> <p class="ql-block">对于中国传统绘画,我是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但对于书斋里的这幅画,我却格外珍惜,因为它是一位国画友人在癫狂状态的即兴之作,我亲眼见证了这幅画创作的整个过程:在其作画之前,两斤53度的茅台已融入他的血液,柔弱的身躯平添了几分豪放和狂野;在其作画之时,挥汗如雨,泪落如雨,勾、皴、点、染,饱蘸浓情的笔触如神龙狂舞,游走在薄薄的宣纸上,一挥而就,一气呵成;画作完成之后,他整个人好像被抽空了一样,瘫软在地,长睡不起,也仿佛耗尽了全身的气力。我坚信,这幅画中一定隐藏着人世间的大美与大爱。多年来,我一直在揣摩这幅画的深刻内涵,但毫无所得,直到昨天晚上,我在网上看了哈佛大学中国古典文学专业的一位博士生的毕业论文之后,才如醍醐灌顶,了然顿悟。</p><p class="ql-block">提起这幅画不得不从二十多年前说起。</p> <p class="ql-block">二十多年前,我正在北方某医科大学念硕士研究生,进入临床实习阶段后跟随老师一起值夜班。所谓值班其实就是守株待兔,没事睡觉,来了急诊病人就得立马开刀。一天深夜,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睡眼惺忪地走进急救室,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担架床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家伙,走到近前,揉揉眼睛仔细一看,才看清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长着像马克思一样的大胡子,留着长长的头发,在头发和胡子之间露出苍白的面颊,眼睛微闭,呼吸急促,脸上带着斑斑血迹,长发和浓密的大胡子上还有星星点点没来得及凝固的小血珠,身上的衣服早已被鲜血染透。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起凶杀案,担架上的受害者是某大学艺术系颇有名气的国画教授,因与一个有夫之妇私通,正在苟且之时,被因妒恨和愤怒冲昏头脑的丈夫捉奸在床,复仇的尖刀刺穿了他的肚皮,刺破了他的肠管,更为糟糕的是,长长的尖刀扎得太深,还刺破了腹腔内大血管,出血过多,生命垂危。</p><p class="ql-block">和我一起值班的老师是一个单身女性,十年前丈夫去美国进修后一直没再回来,据说在那边不仅拿到了绿卡,而且还和一个漂亮的美国姑娘喜结连理。平时生活郁郁寡欢,对不负责任的男人一向深恶痛绝,可想而知,对躺在担架上的这号男人更是呲之以鼻。老师对他的厌恶是显而易见的,但我们还是秉承着传统的医德,竭尽全力,给予了他我们所能给予的精心治疗:修补好了破裂的大血管,缝好了多处断裂的肠管。忙乎了一夜,用血太多,天亮时血库里血源耗尽,我们一起值班的几个医务人员都捋臂卷袖,争先恐后地要为他献血。最后还是羸弱的女老师和他血型相配,为他献了400CC鲜血。 </p><p class="ql-block"> 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对他的厌恶之情有丝毫的减少。那年头,对一个“乱搞男女关系”的人如果还存有些许的同情之心的话那简直就不能算是好人,当时还没听说过如今时髦的所谓 “婚外恋”,所谓的“小三”和所谓的“情人”,“乱搞男女关系”一词将婚姻之外的一切男女暧昧之情囊括尽净,而一个“乱”又将这种关系做了最后的定性。怎一个“乱”字了得!</p> <p class="ql-block"> 可怜的艺术家躺在病床上,从早到晚,无言地望着天花板出神。别的病人在床边迎来送往,床头都摆满了各式各样芬芳扑鼻的鲜花,而他却无人问津,偶尔有一两个医务人员不得不到他的病床前为他打针和换药,也是带着厌恶的表情,匆匆地来,匆匆地去。老婆是不用的说的了,孩子也没见来过,往日的老师、学生,亲戚、朋友和志同道合的同事肯定也不会太少吧,但竟然也没有一个人来看过他。我坚持每天给他更换切口敷料,这是我份内之事,可等到他能进食的时候,我又不得不为他每日打饭和端茶倒水,给他当起“保姆”。</p><p class="ql-block"> 几天下来,我已经烦得快不行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他住进医院后的第六天,终于来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是他的母亲,据说是从几千里之外的南方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才赶来的。疲惫的眼神,憔悴的面容诉说着旅途的艰辛和疲劳。母子俩的相见是在沉默中完成的。当久别重逢的母亲出现在病床前时,一直面无表情的儿子顿时满脸羞愧,一言不发,深深地低下了头,仿佛在等待着母亲的训斥和责骂。母亲则快步走到儿子跟前,无言地抓起儿子的双手,将儿子的手掌贴在自己的面颊上,然后用右手轻轻地拍打着儿子的手背,拍打着,拍打着。许久,儿子才敢抬起头正视自己的母亲,四行热泪在母子俩的面颊上无声地流淌着,儿子将头轻轻地靠着慈母的怀中,母亲又抽出右手不断轻轻地拍打着儿子的后脑勺。刚好来病房送饭的我目睹了这动人的一幕,也无言地立在旁边看了许久。当母亲发现我时,她无声地接过我手中的饭碗,一勺一勺地给儿子喂起饭来。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此后,白发老人担负起照顾儿子的重任。从未听到她说过一句话,每次经过画家的病房,总能见到老人坐在儿子的床边,左手握着儿子的手,右手轻轻地拍打着儿子的手背,像一个年轻的母亲,有节奏地拍打着即将入睡的婴儿。在母亲的精心照料和细心安抚下,两个月后儿子完全康复了,当他来向我告别时,我才发现我们的艺术家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虽然大病初愈,但浓密的胡子和头发修剪得一丝不苟,衬托着清癯的面容和大而明亮的眼睛,显得神采奕奕;身材颀长挺拔,像风中傲立的白杨,怪不得会有女人为他销魂,为他舍生忘死呢!临别之时,他只向我说了一句话话:“大恩不言谢,容当后报!”</p> <p class="ql-block"> 大学里再也混不下去了,他变卖了自己所有的家产,自费去了法国。他在信中对我说,为使传统的国画艺术发扬光大,必须向西方绘画学习,大胆地借鉴,勇于创新才是国画的生存之道。多年后,他融东西方绘画艺术于一体的画作风靡了整个西方画坛,声名鹊起,成了大师级的人物。当他在国外获得巨大成功的消息传回国内时,中国绘画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往日的同事都对他刮目相看,期待着他早日回国。关于那件丑闻也在不知不觉中被传言彻底颠覆,演变成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艺术家和自己的妻子感情其实早已破裂,崇尚自由的艺术家不能容忍没有爱情的婚姻,多次提出离婚,但妻子坚决不许。丑闻中的女性其实是艺术家早年的学生,从见到他的那一天起就无可救药的爱上了自己的老师,只是碍于老师是有妇之夫一直将爱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为了消解对老师的爱,她匆匆地结婚,但婚后的生活却没有丝毫的幸福可言。丈夫粗鄙不堪,生活成了无形的桎梏,感情细腻的一对男女在探讨艺术的过程中自然走到了一起。真挚的爱情早已超越了死亡的恐吓,真正的第三者其实是那个行凶的歹徒。昔日的同事们在精心地为艺术家的归国做着缜密的铺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但这一切在声名显赫的艺术家看来,与昔日那个躺在病床上众叛亲离、无人问津的家伙已经没有了丝毫的联系了,他也不需要任何人煞费苦心地为他澄清事实,以正视听。六年前,他的确回了趟国,但没有去见任何人,从法国戴高乐国际机场直飞上海浦东机场后径直来到我谋食的南方小城。他为我爱人带来了一大包法国香水,使得我在此后的几年中一直都能闻到妻子身上散发出的名贵香水味,他还为我带来了我向往已久的美国DVI牌手术放大眼镜,使我的手术扩展到更加细微的领域。为了欢迎远道而来的珍贵客人,我开启了自己珍藏多年的茅台酒。我的酒量很小,两小杯茅台下肚,话就多了起来,该不该问的话都一个劲地问过去。画家的酒量十分惊人,53度的茅台,他大口地喝着,而且很少吃菜。当我冒昧地问起他的母亲时,还没答话,两行热泪早已挂在了他的脸上。他哽咽着告诉我,高堂老母早于两年前在巴黎去世,享年八十三岁,现安葬在距他家不远的拉雪兹神父公墓。母亲生前是他灵魂的港湾和唯一的避难所,母亲死后依然是他心灵的慰藉,每日从母亲的墓前路过,仿佛能看到了母亲生前的音容笑貌。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想起母亲,他就觉得这个世界还值得活下去。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动情时。艺术家泪流满面,乘着酒兴要为我作画,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从得知艺术家要来拜访的那一天起,我都在精心准备着绘画所需的各种笔墨纸张和颜料。铺纸研墨,配料调色,艺术家用他的神来之笔为我绘就了这幅国画《桃花源》。第二天,他就返回了巴黎。但我一直都未能搞明白,这么高超的艺术家送我一副这样的画到底是意味着什么?这幅画和我们之间以前发生的事情和这次难得的久别重逢又有何关联?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直到昨天晚上,我看了一个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瑞典小伙子的博士论文之后才如梦初醒。文中提到,陶渊明写《桃花源记》的真正用意,并不是为了虚构一个理想世界,而是表达回归母体的渴望。文中还将昔日的陶县长戏称为中国的“俄狄浦斯”,具有顽固的“恋母情结”,在仕途受阻返回故里之后,失去权势的他肯定会受到大多数人的漠视和嘲讽,现实世界中已经不可能有理想的存身之所,唯有回归母体才是灵魂最后的慰藉。只是聪明的文学家将这深刻的含义隐藏在了浅白的文字游戏之中,千百年来一直没人能读懂它的寓意,但却被一个没读过几页中国书的外国小伙子给破解了,这不能不令人深思。而才高八斗的画家肯定在多年前已经领悟了《桃花源记》的深刻内涵,只是不想说出来,以免惊世骇俗,但他终究还是在酒醉之后的画作中露出了端倪,借用陶翁的寓意表达自己对母亲的无限眷恋之情,对全世界所有母亲的虔诚礼赞和对伟大母爱的顶礼膜拜。</p> <p class="ql-block"> 文中还提到,即便是精神最强健的人如拿破仑和希特勒之流,在他软弱和遭受挫折时首先想到的也是母亲,圣经中的伊甸园实际上也是对母体的隐讳描述。母爱是生命之源,也是我们终生的慰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现将陶翁的《桃花源记》抄录如下,我想,明眼人肯定能看出其中的寓意。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