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垫

侗情时代

作者：菜根

摄影：杨宝等

【题记：那一次，她就在田埂上跟他狭路相逢。他差一点撞到了她怀里。她往左让，他往左。她往右偏，他也往右。一担水沉沉地压着她的肩膀，晃来晃去。她有点生气，抬眼皮白了他一眼，却看到他低着头，满脸通红，一副狼狈相。“这人真有意思！”她想着，忍不住扑哧一笑，笑出声来。这一笑不打紧，他一慌神，一脚踩进了水田的泥里。】

1

我们往往把当年从高坝分离出去，包括东面的皮所、高芩、归叶、高车，南面的仁丰、孟伯，西面的兴寨、九勺，北面的平芩、得当等大小村寨统称为高坝地区。高坝地区被沟壑团团包围着，形成出一块方圆不过十多里的突兀丘陵地带。几百年来，这大小十四个村寨的人们就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过着面朝泥土背朝天的生活。由这块土地再向外折射，崇山峻岭，又是重重村寨，这就带来了一个大问题——导致了高坝地区人多地少，生活异常的艰辛。我们时常看到东家长西家短的，为一块巴掌大的土地邻里闹矛盾，村与村之间刀光剑影，就是这一困境的具体表现。

解放后国家安定了，人们便有了走出去的想法。

崇文年代，比如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或者七十年代末以后，读书就成了摆脱困境的唯一出路。基于同样的道理，尚武年代，有条件的人纷纷参军，搭上了“吃皇粮”改变贫苦命运的“大船”。

但是，无可否认，通过十年寒窗苦读考取大学，或者通过参军混得一张“吃皇粮的船票”，那毕竟都是人中凤凰，少之又少，大多数人只能低着头，面对现实，扎根在这块土地上，苦苦挣扎。

到了八十年代，特别是八十年代后期，社会发生了非常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没人能说得清楚，只是隐隐的感觉到——读书、参军可能不再是“唯二”的改变命运的方式。来自南方的春风，混杂在错综复杂的气氛里，缓慢地、艰难地，像蜗牛一样，由南向北蔓延，开始吹化着人为造就的，三十年来横亘在城乡之间那块看不见摸不着的坚冰。

嗅觉灵敏的人们开始闻到了这股春风的气息。

高坝是很奇特的一个寨子，坐北朝南，或者说北高南低，一幢幢木屋连绵在沟壑之上的一面充满皱褶的缓坡上。不知何年起，完整的一个寨子被分成上下寨，上寨属于剑河县，下寨属于锦屏县。虽然上下寨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是兄弟姐妹，就是亲戚关系，整个寨子浑然一体，地理上也没有泾渭分明的界线。可毕竟分属不同的县份，归属不同的乡镇。而且下高坝要靠近南方一些，上高坝要远离一些。来自南方的、混杂着复杂气息的春风，抵达高坝就有了些许的快慢之分、先后之分。

别的不好说，就看看上下寨那两群姑娘，从衣着上来看，下高坝、皮所很多姑娘从八十年代初就开始换上了汉族人服装，上高坝的姑娘们到了八十年代末还依旧以传统的侗家便服为主，因循守旧地守护着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本份。

侗家姑娘服饰最主要的特点是，多以天蓝色调为主，开襟在侧，姑娘家在婚前不束腰，不显山不显水，沉稳、低调、保守、洁净。

上高坝春梅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

2

春梅自知自己不是块读书的料，几年书念下来，斗大的字没识几颗，干脆小学毕业就辍学了，一心在家帮衬着父母操劳农务。农闲上山砍柴，农忙下地干活，不几年功夫，小小年纪手脚就变得如同大人般，皴裂、粗糙，与她白皙的肌肤、光洁的脸颊形成鲜明的对比，判若两人。

劳苦并未改变春梅的天生丽质，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照样很动人，假如稍加打扮，换上开始流行起来的汉族服饰，穿着布鞋，袖着双手，与养尊处优的城里姑娘根本看不出区别。可她还是喜欢穿着侗族的传统服饰，她觉得那更自在一些，更主要的是她压根就没想过离开这片土地。不存这份“非分之想”，潜移默化地，她就把它体现在了衣着上。当然，她也不再像上辈人，头上不再打着髻盘，而是留着一把可爱的马尾巴。

她一心把自己交给了家里那几丘农田、那几畦菜地、那一幢老木屋。与父辈、祖辈一样，所有的劳苦都靠着与同辈人对山歌、打女红、说说笑笑，化解着日常的劳顿和烦恼。

她铁定是属于这片土地的人。

可就是这样，偏偏有一个人却老是徘徊在她的眼前，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地越走越近，走进了她的心里，挥之不去。

怎么说那人呢？那个人学习好，听说考上大学不成问题，注定要远走高飞。

渐懂人事的春梅很痛苦，她不知道怎么去面对着眼前的现实。

这个人嘛，从小她就认识，只是认识，跟青梅竹马扯不上关系。对方不一定认识她。他家在下寨，有一门亲戚在上寨，经常看到他来亲戚家串门，每次都要从她家门前路过。她就这样认识他了。后来当然也知道了他的名字，也知道他小学毕业就去县城读书了。

那时候的她并不在意他是否也同样注意过她，她不在乎，也仅仅只是羡慕他读书好，有前途。可是有一年，一次偶然的相遇，却使她心里对他的感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年夏天，高坝闹干旱，水田都干涸了，就是她们上寨那口大水井也见底了。那可是她们上寨赖以生存的水井。每天很晚了都有人挑着水桶排队提水。那天晚上她因随家人去外村吃喜酒回来晚了，就没去排队，只好第二天早早起来跑到下寨去挑水。下寨的水井要远得多，从那口水井出来，要经过一条弯曲狭窄的田埂小路。

那一次，她就在田埂上跟他狭路相逢。他差一点撞到了她怀里。她往左让，他往左。她往右偏，他也往右。一担水沉沉地压着她的肩膀，晃来晃去。她有点生气，抬眼皮白了他一眼，却看到他低着头，满脸通红，一副狼狈相。“这人真有意思！”她想着，忍不住扑哧一笑，笑出声来。这一笑不打紧，他一慌神，一脚踩进了水田的泥里。

她一路抿着嘴笑着，两只水桶颤巍巍的晃了一路，水也泼了一路，母亲看到她挑回的半桶水，埋怨了几句，她也没跟母亲顶嘴，默默地把水倒进水缸，心里喜滋滋的。

当然，这时候他们之间还没说过一句话，她也不是就这样喜欢他了。但毫无疑问，她心里还是很渴望着她能有机会跟他搭上话，想多了解一下那么有意思的一个人。有时候，夜深人静，她望着窗外泄进来的月光就这样想着；有时候，跟着姐妹们一起去“玩山”对歌（笔者注：高坝地区男女青年相约到山坡上对歌的一种生活方式），她也这样想着，她多么希望对方的人群里能看到他的身影。

人的想念多了，往往会演变成现实。她的想法终于有一天演变成了现实。

那天，她们上寨的运生又召集她们去排练“七月二十”赶歌节的节目，还特意登门来鼓动她参加。她还是像往年一样拒绝了运生的好意。她羞于上台面对着台下那么多人扭动腰身，她想想都觉得害怕。但她的姐妹们都去，所以她时常都去戏台陪伴着她们，看她们排练。大伙儿凑在一起，天南地北的，海阔天空地，就是热闹。她喜欢热闹，热闹可以化解一切烦恼。

第二天下午砍柴回来，撂下柴禾，匆匆洗把脸，她就跟着好姐妹鸾梅向戏台走去。

刚到戏台前的球场，她们看见球场边的木板墙上张贴着一张红色的告示，周围挤着一群人在看着，议论着。她们好奇地凑了过去。

“今年上下寨要合办七月二十？”

“成立了组委会，应该是真的。”

高坝上下寨毕竟是分别属于两个不同县份的大队，长期以来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各行其是，举办“七月二十”赶歌节活动照样你办你的，我办我的。

春梅对这些原本没什么兴趣，管它合办不合办，只要姐妹们能有机会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就很开心。

“组委会的头究竟是哪个呀？这个名字怎么念？我们上寨没有这个人，下寨的？下寨也没听说有人叫着那么一个古怪的名字呀！”

春梅听到人群里的谈论，这才正儿八经的瞅了一眼大红纸上的名单。确实！排在第一的那个名字她真的不认识。

一个老学究眯着眼，鼻梁都要贴到红纸上了，沉吟了半晌这才念出了那两颗字：运云。

“运云？”

“谁是运云呀？”

“原来是运云！”

人群里又纷纷议论起来。

“真是运云？”春梅不禁也脱口而出。在旁的鸾梅错愕地瞥了她一眼。春梅顷刻间像被一道火光掠过脸上，烫烫的，低下了头。好在鸾梅眼睛又转盯在了大红纸上，没留意。

“要不今年跟你们一起排练节目吧？”从人群里出来，春梅拉着鸾梅的衣袖主动说道。

“好呀！年年求你，像求神仙一样，看看别人运生，嘴皮都磨破了，也说不动。今年怎么突然就开窍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跟你们热闹热闹。不过我很笨的，你多带我呀！”

“没问题！”鸾梅听好友竟然答应参加她们文艺队，高兴得忘乎所以。

她们兴高采烈地向戏台走去。

3

春梅料定运云，也就是大红纸上的那个鋆赟，应该会经常到她们上寨的排练室来。虽然文艺队还是分开着，上寨、下寨各一支，毕竟是合办了，为了协调各个项目、节目的安排，几个组织人免不了要互相走动。这点道理她还是懂的。

果然，不出几天，运云、还有一个往年就组织过“七月二十”活动的泽江、万军，他们几个人相约着就上来了，还隔三差五的上来。当然，运生他们也下去。运云他们来的次数多了，在她们面前就没有了当初的认生，很快就熟络了起来。运云还是话不多，眼光也不定落在谁的脸上，有点局促中带着一点漂浮。她们呢？反而就壮起胆子，说话没大没小的，肆无忌惮开着玩笑。

银丝也是春梅的好姐妹，平时说话大大咧咧的，像个男孩子。运云来了，跟着运生他们谈事，她们就围着他们聆听。看着他们说着说着，银丝就插话了，有时说的比运云、运生他们还多，声音又高。小小的排练室里，有时候就好像只有银丝一个人的声音。她不仅说着，期间还时不时地揶揄运云几句。

春梅看着运云有点难为情，就拉着银丝的衣襟，悄声怪嗔一句，“就你话多。”

“有人不让我说话呢？”银丝不乐意了，故意放开喉咙叫起来，“有人心疼运云哟！”然后转身看着春梅，看着春梅两颊绯红，无地自容地低下头去。

为这事，春梅几天没有理银丝。

几天后，银丝来找春梅，主动求和。春梅坐在门口正在纳鞋底，看到银丝直直地走过来，低下头，故意装着没看见。

“告诉你一个秘密。”银丝全然不在意春梅的冷淡，兴致勃勃说道。

春梅还是没搭理她，继续埋头做她手里的针线活。

“鸾梅跟下寨一个人好上了。”银丝停顿了一会儿，看着春梅没动静，只好抖落出她所认为的秘密，“这个人你是知道的。”

春梅心里莫名的一紧，针扎在了手指上，“啊”的叫了一声，还是没说话，头还是低着。

“鸾梅跟泽江好上了！”

“是吗？真没想到。鸾梅真不够意思，一点风都不透。”春梅总算搭腔了，抬起头来看着银丝，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其实，鸾梅跟泽江根本谈不上好上，只是昨晚鸾梅她们与泽江他们去后山“玩山”，被银丝撞见了。她回到家，想了想，就把它当成了跟春梅和好的借口。当时运云陪着泽江也在场，只是银丝故意不提运云，她怕一股脑儿说出来，反而节外生枝，画蛇添足，惹恼春梅。

每逢初八之后，月亮就渐渐变得丰满了，又到了少男少女“玩山”对歌的好时光。路上、树丛、山岗月光如银，山野充满着恬静的气息，到处歌声悠扬。

节目排练结束，运云跟着泽江、万军他们，春梅跟着鸾梅、银丝她们，也常在后山坡那条通往皮所的小路上见面。有时候他们会对唱几首山歌，更多时候纯粹就坐在茶树林下说说话，看看漫天的繁星，看看遍野的月色，看看树荫下飞舞的萤火虫。

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气氛，彼此说的都是生活中的琐碎，或者缠着运云说些她们所不知的外面世界。只是“玩山”回来，各自散去，在夜深人静的巷道里，有一段很短的距离，独自留给运云和春梅。

“明天晚上还上来吗？”

“你没事就来。”

“我没事。”

4

没有任何情意上的表达，没有任何口头上的示爱。他们就这样平平淡淡地交往了三年。

听运云说再过一年多，他就要毕业了，即将到来的这个夏天是他的最后一个暑假，也将是他最后一次组织“七月二十”活动。

春梅决定送运云一双鞋垫。

鸾梅曾经给泽江送过一双鞋垫，银丝也给过另外一个男孩子送过，这是经常在一起“玩山”，感情日益增华，彼此产生爱恋的一个里程碑，在高坝地区似乎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顺理成章，她也应该像她们一样，送给运云一双。可她们都是对方主动提出来的，而运云从未向她开过口，她有些为难。

那天在家闲着，她就把这两年她绣过的那一篮鞋垫都提到了门口，坐在门口石头上，拿出一双双鞋垫仔细端详着，又一双双放回了提篮。

运云与泽江他们不同，他的脚要走得更远，鞋垫也要跟着走得更远。他要穿着它坐汽车，坐火车，过千重山，过万重水。他还要穿着它穿梭在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簇拥在人来人往的人群中。虽然鞋垫窝在鞋帮里，不一定看得见外面的花花世界，可它感觉得到。它感觉到了，她也感觉到了。

她不想草率地随意送他一双。

鞋垫毕竟是姑娘家的心意，虽然不如编织的毛线衣来得明显，但也代表着两情相悦。就他们眼下不明不白的关系而言，送鞋垫是再合适不过的。

春梅决心再绣一双。

她找来新的布料，用魔芋重新熬制浆糊，针线也是簇新的，一切都从头来过。

在选择花样的时候，她又犯难了。绣什么花呢？梅花鲜艳，但太俗太普通。梨花纯洁白，绣在白布上又凸显不出花纹。干脆就绣一个个显眼小方格，加上几颗淡淡的字，就像一个个脚印，驮着她的心思，一路走来，又一路走去。心思定下来，她又开始斟酌着绣什么字。“爱”字过于张扬，他们还没到这一层，至少她不清楚他内心是否也如同她一样。“心心相印”更是不能用，或许只是她自作多情，她不敢贸然使用这样的字眼。她想到了他的名字，那两个生僻的汉字。对！就绣那两颗字。

那两颗字她早已烂熟于心。她就开始一针一线地，一丝不苟绣了起来。

5

“七月二十”过后的一天晚上，没有月亮，天上只有繁星点点。在校读书的学生开始相继返校，晚上的山村变得清净了，山野万籁俱寂，没有人来人往，歌声也变得稀疏无力。

他们相约着在后山老地方见面，这是几天前他们在那段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巷道上约定的。

这也是他们在山野里单独相处的唯一一次。

“运云哥喝酒了？”

“是的。快返校了，跟几个朝夕相处的哥们喝了几杯，也许再也没机会跟他们相处了。”这是运云的实话，略带着伤感。是的，明年他就要毕业走上工作岗位了，再也不能组织“七月二十”活动，再也不能跟她们朝夕相处。

不过，他之所以多喝，也有另外一层意思，晚上他要跟她单独见面，酒能让他少一点羞涩，多一份胆量。他也想跟她多说说话。

“运云哥，我想送你一双鞋垫。不知道你要不要？”

“要呀！”

她从怀里取出用纸张包裹着的鞋垫递给他，“我随便拿来一双，不知道你合不合脚，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凑合着垫吧！”

他接过信物，双手微微颤抖，顺势拉住她的双手，把她揽进怀里。

她微微挣扎，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把他箍得越来越紧。

从坡上下来的时候，又到了快分别的那段巷道。运云开口问道，“刚才干嘛把我抱得那么紧？”

“我怕……”春梅喃喃地说着，转身，却小跑着闪进了她们家楼下的门口。

6

三十多年过去了，有一次他在老家的微信群里与大家兴味盎然的谈起“七月二十”赶歌节的往事，忽然有人就提到那年上寨有个姑娘送他鞋垫的事。他略微一怔，恍然大悟般想了起来，确有其事！

鞋垫还珍藏着，两双包在一块，放在衣柜深处。

那几年他确实收到过七八双鞋垫，其它的早就穿烂了，唯独留着这两双，一直舍不得穿。

他把它们取出来，摊开，摆在床上，却怎么都分不清这两双鞋垫，哪一双是上寨那个姑娘绣的，哪一双又是皮所那个姑娘送的。因为鞋垫上一边一颗，都绣着他以前从未留意过的，淡淡的字：鋆—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