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忆是杭州

老牧

先母生于烟柳笼纱的西子湖畔，听她回忆儿时说，几声莺啼中出门不远便是湖。杭州这块土地，钱塘时期先祖已居于此，繁洐至母亲这一代算来已三十多世。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话以前常被报刊文章引用，现似乎少有提及。自幼熟记着这八个字，天堂会是什么模样呢？萌生了无限的向往。可直到我十多岁时，才初临这块天堂之誉的土地。之后前往小住，休闲几日倒是平常了。杭州的魂在西湖，西湖美在湖光山色。六桥烟柳，九里云松；灵石樵歌，冷泉猿啸；葛岭朝暾，西湖夜月；孤山霁雪，两峰白云；北关夜市，浙江秋涛。光是这些咏景骈文，那种意境，已足陷人于如画山水的写意之中了。 “西湖天下景，游者无愚贤，浅深随所得，谁能识其全”。西湖之美，更美在名人胜迹，故事流传，是自然与人文的合璧之美。 每次来到母亲的故土，总有种感触萦绕。赞叹于旖旎的风光，沉醉在山水之间，幽幽然滋生着思古怀旧之情。 记得初到杭州恍恍惚惚的，似如穿越。耳熟能详妇孺皆知的白居易、苏东坡、岳飞等等一个个书本上认识的历史人物，纷纷来到面前，大有时空倒错之感。 三堤凌碧波，名闻遐迩的白堤苏堤杨公堤，分别筑于唐朝宋朝大明朝。从白居易任杭州刺史兴修水利算起，距今逾一千二百年之遥了。 生为杭州人的洪昇写了《长生殿》；同为杭州人的沈括为世人奉上了《梦溪笔谈》。骚人墨客们更是留下西湖诗篇无数。北宋的柳永在西湖边登高吟道：“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生动形象描绘了杭州的秀美与繁荣。传说，这阙《望海潮》词，让金朝的皇帝“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意”，并在他命人作画的西湖山水图上题诗：“提兵百万西湖侧，立马吴山第一峰”。欲起兵南进临安（杭州）灭宋。后人有诗评道：谁把江南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哪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里愁。柳永何辜！西湖山水何辜！ 广义的杭州地区是块古老的土地，其地质岩层中曾发现有几亿年前的生物化石。建德的古人类化石发现，说明约公元五万年前，杭州地区已经有人类繁衍生息。而距今约五千年的著名的良渚文化遗址，曾有考古专家推断是古杭州的经济文化中心。这块土地是春秋吴越争霸的战场，几经易帜。是东汉的浙江，三国吴的富春，晋的吴郡，隋唐的杭州。是南宋朝廷的行在，偏安的国都，与金议和后，止戈散马。和平的环境里，南宋的经济、文化得到了空前的发展，杭州遂成当时世界上屈指可数的繁华大都市。杭州的历史，如长河如星空，浩瀚漫长，广阔而深邃。 而今，去到杭州，怀旧中添了新绪。这片美丽的土地，诞生过一位美丽的女子，知书达理，温润如玉。风姿绰约的年华里嫁给了一位宁波人，养育了三个孩子。人生最后的岁月，病发当晚，一夜呓语。异乡的她，呼唤着爸爸妈妈，嚷着回家、回家。一旁守候的我震撼非常。一个沉迷不醒的白发老媪，呼唤着她的父母，一声声要回家回家。时不时会补上一句：我总要回家的。像是离人的承诺。三句话，重复着，整整一晚。一瞬五年，音犹在耳，当时的情景丝毫不曾淡忘。母亲一改平时的用语习惯，说的是过去与她父母的交流语言。那晚发生了什么！医学的解释是冰凉的，毫无温度。我情愿相信，在常人无法理解的未知维度，那晚，母亲的魂灵一定是回到了杭州，回到了西湖边儿时的家。那一声声的呼唤分明是在问候久别的父母啊！西湖儿女终归是要回向西湖的。 母亲故去后的杭州西湖，于我而言，名人胜迹之外，就此多了些个人的体味。 一千多年前，白居易在杭州当了三年刺史，临别时对杭州十分留恋，于是去天竺山捡了两块小石子带回去作为纪念。而留给杭州的则是一笔珍贵的人文财富——二百首诗。晚年时，白居易在洛阳遥望着杭州，写下了令杭州人深深为之动容的不朽诗篇：“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诗中表达了对江南，对杭州的美好回忆与眷恋。令人遗憾的是，白居易没能实现重游的愿望，再也没能回到他思念的杭州和西湖。 一千多年后今日的我，也常念着杭州。不仅仅是恋着那里的山水，更多的是一份怀念。比白居易幸运的是，我可以常常回去。杭州是母亲的故乡，我怀念与母亲一起在那里度过的时光。 云栖竹木的清幽，梅家坞的别有天地；曲院的藕，龙井的茶；山庄的风情，西溪的野趣；湖山依旧，余音犹存。 平湖的秋月会记得，空寂的孤山，星光下母亲与我流连的身影。湖滨的飞柳会记得，在春风如剪的二月，曾轻轻拂过了母亲的脸庞。苏堤的芳草也一定记得，母亲静静地望着湖，沉浸了好一会后，对一旁的我说道：就这么坐着，无需做什么，比啥都享受！ 母亲，现您已回家，可以天天坐在湖边享受了。 母亲作古已五年，阴阳两隔。最初的悲痛已缓缓化作人生的无奈，百代过客的一丝苍凉。近些年来，挚爱的亲友，以及相伴我们成长的那些熟知的贤达闻人，日渐增多地回去了那边的家。为此人们常感叹，一个时代结束了！在一代代的喟叹中人类繁洐生息着。芸芸众生中个体的人生经历与感受对这个世界本无足轻重，如同尘埃一颗。但无数个常人的经历组成了人类的历史与记忆。而人们对母亲的爱与怀念，当无疑是世上最为深沉的情感。 母亲节，谨以此文纪念母亲逝去五周年。 老牧辛丑年母亲节前夕 襁褓中的母亲 青年的母亲 中年的母亲 老年的母亲 年青时的外祖母 母亲与外祖父 母亲与她的三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