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橡胶林.短篇小说（修改稿）

匠人

<div> </div><h1 style="font-weight: bold; text-align: center;">失落的橡胶林</h1><div> </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短篇小说</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div> 高风再一次造访蚂蟥堡，那是四十年以后的事了。 <div>从河口到蚂蟥堡的路上，车窗外看见最多的是写在墙上〝退胶还林〞的标语。旁边的小伙子谈及橡胶林的前世今生和如火如荼的边贸大开发，眼神熠熠生辉，仿佛一个美好前景就在未来不远处等待着河口。高风在想，当年那群被扔在热带雨林里的三万湖湘子弟、知青们和离去的以及埋在这里的战友，一定也有着他同样清澈的眼神。 车门刚打开，高风便急急的挤下车来。 <div>橡胶林在S209省道旁堂而皇之的存在，不是为了要充当风景。 路边的林子还只是枝头染了一抹的红，根本没有要落叶的决心，透着一种不离不弃的倔强，这种倔强，在高风的眼里，却含着浓浓的悲凉。 热浪在分不清季节里转着圈圈，好比圆上没有终点和起点。橡胶林已经完成了上一季的使命，最后以红褐的颜色走进尾声，无须言语的解释，忠诚的土地不曾有过季节的萧条，山野就此沉静，就此融入黄昏般的状态，而等待雨季再一次越过热带地域。 哦，天还是那般蓝！高风心里略为一颤，便顾不上多看几眼已离开了几十年的这个熟悉的地方，凭着脑中依稀的记忆，沿一条山路快步走去。 挨靠南溪河几户农场人家，极是幽静，林荫蔽日，当年的小学还在，读书声像穷乡僻壤听闻传过来琅琅的鸟鸣。拾级而上的山路依然窄逼，一根竹横在两棵榕树上杠成的银幕架，留着昨天上映过的与众不同的市井。 早不见踪迹的营房后面的那片橡胶林最先掉光了叶子。一棵棵光秃秃的橡胶树立在风中战栗，像一只只裸露的手拼命地向上伸展，想要紧紧地攀住天空，仿佛扯下几朵路过的白云抱在怀里，就会感觉更加暖和一些。 <div>记忆中的橡胶树很怕冷。天一冷，它会把自己仅有的一身薄衣外套都脱下来盖在脚上，再紧紧地抱着自己瘦弱的身躯。落叶纷纷，在它的脚边堆积得越来越厚重，看来却像是它给自己盖上了一床蓬蓬的被子。走在上面时，还会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好像踩碎了许多叶子的骨节。 高风心里挺为清楚，虽说云南的边境地区是自己的第二故乡，但内心处惦记的更是自己生活了数年的蚂蟥堡，那里有自己难以忘怀的橡胶树，那里有自己画过无数次的风景，那里更有自己日思梦想铭刻在心头的情愫…… 妹妹找哥泪花流 不见哥哥心忧愁心忧愁 望穿双眼盼亲人 花开花落几春秋…… 高风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急急的走着，嘴里不知不觉的唱起了这首平日里常常挂在嘴边的歌儿。 他自己都想不明白，头发都这般白了，还喜欢唱这么有情调的歌。是什么时候喜欢唱这首歌的？79年？80年？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在大榕树下看了露天电影《小花》后便迷上了。退伍后，更是把这首歌整天挂在嘴边上，闲着便会不自觉的哼上几句。每逢战友聚会，酒过三巡，他更是亮开喉咙大声唱着，唱的挺为投入、情深动容。 熟悉自己的战友问：〝想蚂蟥堡了？〞 这会儿，高风便是主角，一遍遍老歌唱来，听者如痴如醉…… 高风知道自己五音不全，别的歌唱着唱着便会跑调。梦有所思，日有所歌？他自嘲地轻轻的笑了笑，继续沿着山路一路唱着歌儿一路走着。 高风急怱怱地在山路上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终于来到紧靠着南溪河畔的一个坡子前停了下来，嘴里也停止了唱歌。整个人愣愣的站着，眼晴定定的的望着眼前的这片橡胶林。 哦，到了。 这里没被人类蓖梳过的原始热带雨林，已经不多了。目及的山野，和内地已经没有多大区别。除了形形色色的经济林，就是杂草丛生的废弃荒坡。南溪河的两岸，到处洋溢着盛世衰败的气息，或者说，被文明欺凌过的世相。这是自己几十年来梦思日想、曾经戍边三年多的地方吗？高风问自己。对的，前面这个山坡，这片橡胶林，仍是原来的那般样子。只是眼前的橡胶树显得苍老了许多，它们的叶子也找不到从前那般绿油油的样子了。粗大的树杆上留下的伤痕般的口子，那曾经用白色瓷碗接着疼痛和忧伤，似乎又听到了林中传来阵阵愤怒的哀嚎和痛苦的呻吟。 咦？那块自己写生坐过的大石头呢？哦，还在那。它依然像原来那样子稳稳的靠在棵橡胶树边。嘿！南溪河边上的苇草竟然还是那么茂盛。那时，自己经常都是在它的旁边听着河水低吟的歌声…… 高风望着眼前的橡胶林，望着眼前熟识的一切，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他仿佛看到自己凌晨背着56冲穿梭在橡胶林里的身影，大雨来临时蜷缩在芭蕉叶下躲雨情境。脑海中一幕幕的闪现着深埋在心底里的丝丝情怀…… </div></div></div> <div> </div>部队前指的固定哨位离农场职工的宿舍不远，我经常看到一个十八九岁样子的姑娘牵着一条小黄狗从营房门前走过。 早上天麻麻亮，是胶工収鲜胶水的时候了，姑娘便准时牵狗出现在哨位前的小路上。那狗怪怪的，总是低着头不吭不哈地在我的面前绕一圈。姑娘担着收胶桶在割胶灯的光亮映照下慢慢地朝山上走去，小黄狗在我的周围绕完圈子后，便尾随着追上去。姑娘扁担上挂着的胶刀晃荡晃荡地发出的声响，像一曲悠长的晨歌。 我脸上堆着微笑和她点了点头，姑娘拿条竹枝条轻轻地打一下小黄狗，害羞的目光在我的身上掠过。见我回转头看她，便立时把目光投向别的地方，脸蛋儿瞬间红红的…… 〝小姑娘，早啊。〞 一日，我终于鼓足勇气对着走来的姑娘打了声招呼。 〝你好像有多大，叫人小姑娘，人家有名的呢！〞姑娘冲着我瞪了眼，稍稍停了停，才接着小声说：〝我叫阿女。〞 〝我肯定比你大，你应该叫我兵哥哥吧？阿女？这个名字不好叫。〞我望着姑娘笑笑说。 〝我在家里排行老小，叫阿女就是小女儿的意思。〞姑娘嗔了句，〝你们北方人呀，舌头硬，当然不好叫！〞 〝哦，阿女，阿女......〞我鹦鹉学舌似的学着她的腔调叫了几遍她的名字，好像是在对自己说，〝前些日子不是放过《小花》的电影么？小花，这个名字多好听啊！〞 咦？看看是有点像小花呢！扎条大辫子，穿件红格子衫。挺漂亮呢！ 〝我的名字不好么？〞姑娘见我停顿不语，便有点不自信地说道。 〝不！名字挺好的。但我更喜欢叫你小花，好听呢！〞说罢，我忽然觉着心里头怦怦的跳得老快，把背着56冲拿下又背上，呆呆的在原地踱着步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我还是叫你小花吧。” 〝随便你！〞姑娘说完朝坡上的橡胶林的深处走去，小黄狗又在我的旁边撒欢地绕了两圈，朝姑娘的方向追了过去。 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我不知不觉地低声唱了一句。 妹妹找哥泪花流 不见哥哥心忧愁…… 〝你……真坏！〞姑娘远远地回过头说一句，脸儿倏的红到了脖子根上…… 那是一个星期天。 我从铺盖下的行李箱里翻出水粉颜料、画笔和画夹。班长问：〝高风，去画画啊？〞 〝好久不画了，手都生了。〞我跨上画夹应道。 〝早点回来，不要误了下午的饭点。〞班长嘱咐道。 雨季对于我来说意味着看见番石榴开花的日子：黄色的花蕾，从枝头上荡开了雾状，这是一个多雾的季节，番石榴摇曳的花香弥漫在南溪河的上面，河边裸露的岩石被从雨季里长出的苇草所覆盖。在橡胶树下呼吸着热浪中花蕊的香气，这香气沁人心脾，使我身心激荡。 南溪河好美啊！我一边在心底感叹，一边走到河边。隅然间看到不远的地方有块方方正正的大石头。咦？把石头移到橡胶树下一个开阔地，坐在石头上面写生，身子靠着橡胶树，晒不着太阳，小风吹着，该有多舒服啊！ 想到这儿，我便走到石头旁，弯腰用力去推大石头，但不管怎样用力，石头仍是纹丝不动。 〝嘻嘻！用力呀！〞这时，身后猛然间响起了一阵脆脆的笑声，〝看你长得高高大大样子，怎么一点力气也没有，连块石头也推不动呀！要帮忙么？〞 〝啊哟我的妈呀，你想吓死人呀！什么时候来的？不声不响的。〞我扭回头望着阿女说道，〝人吓人吓死人。〞 〝这样子也能吓着你？你还是军人呢！我每天天没亮的便来这山岗釆割胶了，人影都不见一个。告诉你，这山岗的后面就是烈士陵园，山上坟墓好多呢，我都不怕。〞 〝谁怕了？〞我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不过，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突然冒出一个人，还是有点吓人的，我还以为是越南特工呢！〞我喘着粗气接着说，〝不过越南的猴子特工哪有这么漂亮的。能搭个手，帮我一把？〞 于是，二人弯腰齐用力去推大石头，嗨！但大石头仍推不动。 〝你不是说自已力气挺大的么？怎么也推不动呀！〞我直起身子瞟了一眼阿女说。 〝你呀！不想想办法，老想着怎么挤兑人。〞阿女退到旁边，好看的柳叶眉竖起对我瞪了一眼。 〝也是的。看来靠蛮劲是推不动这块大石头了，得想想办法才行。〞我猛然拍了拍头，说声，〝有了。〞 我把阿女挑鲜胶水用的扁担拿来，一头插进大石头底下，然后再找来块小石头作为支撑点垫着扁担，〝来，我们一起用力。〞 于是，我俩在扁担另一端用力往下压去。嗨！大石头被撬动了……经过数十次撬动，终于把大石头移到橡胶树旁了。 〝知道么？这是杠杆原理。〞我直起腰来，带着骄傲的声调笑着说。 〝兵哥哥，你真聪明！〞阿女黑黑的大眼晴直直的望着我，声音儿甜甜的。 〝嘘！把我累的够呛。〞我长长吐了口气，便坐在石头上。但刚坐着，感到石头在晃动着。哦，石头着地的一面不太平整，所以摆放不平稳。 〝兵哥哥，我来在下面垫点土，这样石头便平稳了。〞阿女到橡胶树下拿来锄头，见橡胶树边上有一大杯满满的鲜胶水，便小心的移到了一旁。 〝小花，哦不，阿女，这棵橡胶树排流鲜胶挺多的嘛！〞 〝它呀！是这片橡胶林的树王了。每次釆割它都排了满满一大杯鲜胶的。〞 〝如果每棵橡胶树都像它排有那么多鲜胶，你挑不动啰！〞 <div>〝我挑不了，你来帮忙挑么？〞 〝可以……〞我轻轻地嘟囔了一句，便看着她在石头底下填土，然后又见她站上去跳几下看看是否平稳了。 我屁股刚挨在石头上，顿觉一股凉气传遍全身，随后把双腿往前一伸，将身子轻轻的靠着橡胶树。嗬！真舒服！ 〝小花，我还是喜欢叫你小花，能坐在凉爽爽的石头上面画画，嘿，真美！〞 〝什么美？〞阿女瞟了我一眼，故意问道。 我不敢抬头直视她那双火辣辣的大眼睛：〝南溪河美！橡胶林美！人也美......〞 俯身从巨大的石块上观看南溪河。河中的水流热烈湍急，阳光照过来，水面浮动着如银芒一般的炫目光点。可是，透过水面，再往深里看进去，在水底有些永恒阴暗的角落，布满了斑驳静止的苔痕。 在山脚下，我远远的窥伺着南溪河的风景，贪婪的凝视着，不愿闭眼，似乎这样就可以让那满目的美景成为自己的。面对着这样的景色，我心中燃出了一个迫切的愿望：一定要画出最具神韵的风景。 </div><div>阿女看着我把画架子了起来，看着我在洁白的纸上画了第一笔，那是一棵橡胶树，一棵正在努力生长的树，一棵在南溪河边再也平常不过的橡胶树，远远地站在雨季那一片阳光下，静静地沐浴着北回归线的热风，聆听鸟儿的心声。 这如流水一般的时光，打湿了画纸，我在上面画出了第二笔，接着，几根线条在我的手下纵横交错，勾勒出一个流动形象的画面，来回曲折，让人感到水流湍急的韵律。 南溪河，如果生命不在水中流动中，它还会在哪里？ 南溪河，有许多一闪即逝的美丽藏在年轻的生命里。所谓〝写生〞，就是把画架支在奔流而过的时光之中，对周遭的一切仔细观察、描绘和记录。 一失足，跌进了这样一个季节：阳光在一层层的消退、淡去，薄如蝉翼，而我写生的日子随着阳光的斑驳，也悄悄地流逝。于是在我的手中，笔在纸上流泻出条条线纹：山的轮廓出来了，树木出来了，河边的苇草出来了…… 周围的一切好静，静的能听见旁边阿女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兵哥哥，你画的好漂亮啊！〞阿女轻声地感叹道。 我抬起头看着阿女说：〝是吗？下次我帮你画一张肖像。〞 〝好啊！〞 橡胶林里穿行的热风吹皱阿女的花衬衣和我的军装，它似乎也在问：谁画出这天地又画下我和你，让这平淡的世界绚丽多彩...... </div> <div> </div>阿女那甜甜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起，高风不觉地放眼四下寻找着。忽地，他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自个儿摇了摇头，苦苦的笑了笑。 哦，到那块大石头上坐会儿吧，自己已经四十多年没坐了，它还是原来那般凉爽吗？还有，林子里小溪上自己放置的垫脚石还在吗？ 高风便快步朝椽胶林里的小水溪走去。当他抬腿踏上小溪的垫脚石刚要跨越时，却停了下来。这溪上的两块垫脚石便是自己当年放置的呀！还是原来那般样子呢！只是比原来更深的埋进泥土里了。 <div> </div> <div> </div>那天，真是惊险了…… 下了一场大雨，早晨天气特凉爽，雨季的橡胶树排流鲜胶比平常多了不少。我巡逻在林子里，远远地看见阿女釆收了两大桶鲜胶，足足有五十公斤，挑在肩上沉沉的，在前面慢慢地走去。当她挑着鲜胶要跨越小溪时，许是下雨天路滑，在溪流边上脚下滑了一下，身子瞬间失去了平行，整个人连同肩上挑的两桶鲜胶向后仰跌着。这当儿，我急忙从后面猛跨几步，伸手从后面把阿女扶住了。 〝哎唷，小心点！〞 〝好险！我摔一跤不要紧，要是这两桶鲜胶泼掉了，那就倒大霉啦！受批评处分少不了的。〞阿女看着两桶满满的鲜胶，吓得张嘴连续吸了几口大气，站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迈步跨过了小溪，〝还有，这个月的工资泡汤了。〞 第二天，我巡逻又来到小溪边，在阿女路过的地方各安放了一块垫脚石，暗自揣摩道，这下她跨越时脚踏在垫脚石上一定是稳稳的，在也不会发生脚下打滑的事了…… 半个多月后的一天，太阳都丈把多高了，我巡逻穿越在橡胶林里，但不见阿女的身影，我的心里感到有点奇怪，这个点她一定是收完鲜胶往回走的时间。便径自朝河边那棵橡胶树走去，伸手在石头底下摸去。阿女上次说过了，如有事遇不上我，便在石头底下放纸条。果然，在石头底下摸出张折得好好的纸条。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几个字：今天是周末，晚上山下边防连放电影，我去看，你能去吗？ 我把纸条放在军装的上衣口袋里，心想班长不知能不能准假呢？试试看吧。 晚上，我来到放电影的球场上，远远的便看到阿女了。她显然是站在凳子上的，比周边的人整整高出个头来。穿件浅红色衣衫，挺显眼的。 阿女显然也看到我了，扬起双手挥动着，眼晴亮亮的。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了，电影开始了，我穿过拥挤的人群，慢慢地站在阿女的身旁。 忽然，有个小孩子叫了一声：〝妈，我尿憋不住了。〞然后毛毛失失的从后面朝阿女猛撞了一下，冲出人群，阿女摇摇晃晃倏忽间向前倾去，见状，我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这之后，两人的手相互紧紧抓在一起，直到电影放完了才松开…… <div> </div> <div> </div>高风走着，从河岸上唯一的一条小路走的，这是南溪河枯水的季节的一天；是橡胶树乳汁流尽，躯干成为柴火的一天；是番石榴在旱季的热风里不开花不结果的一天。 无论走到哪里，人们讲述的故事都将从昨天开始，而今日那些矗立在茅草房废墟之上的砖瓦房，那它们的下面不是埋葬着千千万万个高风和阿女以及他们同龄人的青春、爱情乃至生命的旧梦么? 高风踩着垫脚石纵身一跃跨越了小溪，来到一簇芭蕉树旁便停住了脚步，默默地望着前面那个小坡子，当年的部队营房和阿女家的小寨子早不见了踪影，思绪一下子的又回到了四十年前…… <div> </div> <div> </div>那年，我刚满二十岁，怀着〝投笔从戎，保家卫国〞的信念，来到了中越边境的河口，成为了一名驻守边疆的战士。自卫反击战以后，我和我的战友们在这片橡胶林里，又整整呆了三年。 多少个日日夜夜，我肩背着钢枪，穿梭在密密的橡胶林里，听着南溪河奔腾不息的波涛声，闻着鲜胶带有馥郁味道。而眼前的橡胶林，仿佛还亮着一盏盏割胶灯，还穿行着一个个釆割工的身影，不知名的虫儿叽叽喳喳的鸣叫仍似在耳边响起…… 腊月二十五，那是到蚂蟥堡以后第一个春节即将临近的日子。晚饭前，特务连指导员集合全连，给大家布置明天给驻地寨子打扫环境卫生的任务。 〝高风，你能写会画，交你一个任务，和文书一起给每家每户写一幅春联。〞指导员嘱咐道。 〝保证完成任务！〞我兴奋地大声回答着。 第二天一大早，提了笔墨，我和文书在寨子的小平坝上摆了张小桌子，为老百姓义务写春联。手写累了，就喝口水或者伸伸懒腰活动一下，桌子旁摆满了裁好的一摞红纸。 除了〝福〞是千篇一律的，春联词是要我们现编的。那年是改革开放的第一年，几经琢磨，我决定给寨子东头的王大娘家大门写的是〝东风化雨山山翠，政策归心处处春〞。文书给紧挨我们营房的李老汉家的屋门写了〝和顺一门有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编好词，拿个碟子倒上墨汁，提笔写起。 小寨的老老少少围在我们的周围，津津有味看着我们龙飞凤舞的书写着，我自己总在心里挑着我写的毛病，比如，〝福〞字不紧凑，东风的〝风〞字有点草，像〝凤〞了。尽管如此，从乡亲们的神色里，看得出他们是很满意的。 此刻，我才闻到那股淡淡的墨香。 快到中午的时候，在寨子临街的茅屋和竹楼的门上，春联、挂钱如期贴出。阳光下红底黑字的对联熠熠生辉，挂钱飘舞，红红绿绿，立刻有年的色彩。 写春联的乡亲们陆续走了，文书被李老汉拉进家里喝水去了。我收拾着桌子上纸笔。这时，只见阿女远远地站着大榕树的下面。其实，我早就留意她了，在我们早晨摆桌子时她就来了。见众人散去，她走近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话要对我讲。 我问道：〝你家春联贴上没有？我给你写一幅。〞 阿女先是没有回我的话，一会儿，她涨红了脸说道：〝早贴上，我老妈来取的。〞 她又说道：〝到我家歇歇去，你不是说要帮我画张像吗？〞 我坐在她家的堂屋里边画着，边与阿女说着话儿。一会儿闭着一只眼睛，把拿着炭笔的手臂伸直比划着，一会儿埋头用心地勾着画着，不觉间阿女的头像的轮廓在纸上呈现出来。阿女一直不说话，只是扑闪一双大眼睛看着我，穿堂的风儿把花布门帘掀得老高。过了好一阵子，便伸直了腰悄声问：〝画好了吗？让我看看......〞 〝别着急，还没画好。〞我应道。 阿女的弟弟放学了，冒冒失失地像一阵风旋进隔壁灶房，〝妈，饭好了没有？我饿死咯！〞蓦然，瞥见堂屋旁坐着的我俩，闯进去的他又尴尬又害羞，掉转头就想跑。灶间里的阿女妈笑了，她坐在锅塘前的一个油光锃亮的老树根上烧火，〝你是饿死鬼投胎啊！饭快好，也不叫人，没礼貌。〞 阿女家的墙壁上有一个镜框，里面有她一家四口人站在一片橡胶树前拍的黑白照。六十年代，她的父亲随一潮移民热浪推波至河口的土地上，由这三万湖湘子弟组成的云南农垦建设兵团有三十几个，主要是开荒种植橡胶树，这一种就是三十几万亩，等树出胶时，便一天到晚在橡胶林里割胶，一刀割下去，洁白的胶乳就像忍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一样汩汩流淌，橡胶树在印第安语里就是会流泪的树。阿女的父亲曾对她说：离开湖南，到了这里才深深体悟到了什么叫艰苦，自己开辟空地盖房，竹篾当墙，油毛毡作顶，几块石头码一个灶台，用一个芭蕉叶作锅盖，喝的是‘玻璃汤’。 人无论生于清贫还是富有之中，一场青春之火注定会被尽情燃烧，阿女的父亲和他的同乡们用了近二十年的时光给了那片莽莽胶林，天黑睡觉，天亮割胶，每人每天要割几百棵树，不过，风吹动万千橡胶树时，倒也吹来了人间的丝丝温情，他在那里结缘了一位云南本地姑娘，他的此生就扎根在那里了，心里潜存的那点返城余烬早已被无数的风雨之夜吹得渐熄渐泯。接着有了阿女，有了阿女的弟弟...... 阿女到了十八岁，也顺理成章当上了一名割胶工，继续割着父亲一生都没有刮完的橡胶树。她只是把父亲的生活又过了一遍，同样的单调，同样的寂寞。不一样的是，对于爱情，父亲无所祈求，小阿女充满渴望。 忽然一日，春风吹遍十里，谁曾想那点余烬又被吹得明艳通红起来，78年底的那波大返城浪潮生生由云南知青掀起，阿女看着那些曾经在一起生活的知青们登上了返城的大卡车，心里空荡荡的，充满着沮丧。在这片橡胶林里，这个漂亮的姑娘，她像山里的一棵马鹿草，年轻的心充满着干渴而孤寂的忧伤！她期待一场曼妙的邂逅，像奢求旱季里从天而降的甘霖。她幻想中人的形象只能在那本快要翻烂的《大众电影》里。那些军人帅气的模样，仿佛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切近却又遥不可及。 阿女突然说：〝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太冷清了。〞她伤感地说完，又盯着我问，〝走了后，你还会怀念这个地方吗？〞 一只蝴蝶穿过花门帘，飞过我们的头顶，又冲向后门的橡胶林里，落在枯黄的马鹿草的干茬儿里寻找归宿。我心里空荡荡的，沮丧地说：谁知道呢，走了后可能会想吧。 我们一时沉默，目光穿过坡上的橡胶树和密不透风的雨林，射向山下曲曲弯弯的土路。那个方向仿佛是个神秘的通道，通往遥远而未知的远方。 阿女告诉我，她有过一场媒妁之言的婚约，到了订婚仪式那天，她像幡然醒悟的小豹子，死活不肯起床，不肯见人家的面，断然拒绝所有的劝说，父母只好硬着头皮与人家道歉打招呼，掀起的波澜波及全寨子。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我盯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我没等她的回答，又安慰道：〝你这么漂亮，一定会有好的归宿。〞我在铅画纸上描完最后一笔，把画像递了过去。 一旁，阿女笑得弯了腰：〝我哪有你画的这么漂亮。〞 〝但我还是很喜欢的。〞她把画像放在自己的胸口，〝看着它，就能想起你来。〞我们彼此对视着，光影斑驳，她的脸上交错着欢快与忧郁的神情。 <div> </div> <div> </div><div>时间过的真快。离开蚂蟥堡回到N城不觉间四十多年了。这几十年来，自己总是忘不了蚂蟥堡，忘不了这片橡胶林，忘不了这块挨在橡胶树旁的石头……哦，更忘不了阿女那像食了喜雀蛋似的整天叽叽喳喳的语音…… 这时，高风右手不觉的触摸到石头的底部，感觉到石头下面似乎藏有什么东西。咦？是什么东西藏在石头下面呢？是阿女藏的东西吗？ 高风在石头底下捣掏着，不长时间，便掏出了一小包用塑料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打开见是当年给她画的那张素描肖像，还有一张用小学生方格写字簿纸写的字条。字条看去有不少日子了，因用塑料布层层包裹着，字条中的字看去还是清楚的—— 兵兵哥，我找你好多天了，见不着你，你去哪里了呢？兵兵哥，几天前，又有媒婆上门来了，要给我说个媒。兵哥哥，你说怎办呀！找不着你，急死人了。难道媒人之言便是我的归宿？兵哥哥，我把字条包裹得好好的，希望你能像以往一样看到我的字条。如果你不来这里了，便让它永远永远压在石头底下吧！ 高风看着看着，眼眶里不觉的涌满了泪水。 小花，哦，不，阿女，兵哥哥对不起你呀！ 高风清楚的记得，那封加急电报是连里文书吃晚饭时送给自己的。电报只有几个字：母病危，速回。第二天，炊事班刚好有车去小南溪买菜要路过蚂蟥堡火车站，他急急的拿了几件衣服便准备搭个便车。上车前他想到橡胶林里与阿女会个面，但怕误了火车，便匆匆离开了。回到N城，当看到乐呵呵的母亲时，高风明白了这是一个骗局。原来，和自己一起当兵的大多复员回家了，母亲心里着急，便想起这个办法催自己先回家探亲，然后以顶职达到复员的目的…… </div><div> </div> 阿女，在部队这几年实在是太辛苦了。我所在的连队，一起参军的有十来个老乡。这两年，他们都想尽办法复员回家，只留下几个了，入党提干没指望，母亲一天天老了，留她一个人在家也不放心，兵哥哥没有办法呀！ 探亲后，部队调防了，办理复员前一直没有机会再去蚂蟥堡。 阿女，我回N城之后写了几封信给你，寄给你的信总是〝查无此人〞，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 阿女，是不是地址写错了？在那驻守蚂蟥堡的几年间，虽然离你家寨子这么近，但我没问过寨子叫什么，是农场几队呀！就连你的名字，我也只知道叫〝阿女〞。 后来，我让一个N城郊区留在河口工作的老兵找你，说你结婚了…… 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心忧愁 望穿双眼盼亲人 花开花落几春秋…… 情切切的歌声又朝林子里飘了过来，我的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泪水顺着脸颊流进嘴中，涩涩的… 一个人的过去哪能当着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偶然，我是说偶然，心情被一种忧伤裹挟，被一重荫翳包裹，那片会流泪的橡胶树又怎能止住汩汩流淌的眼泪，那是造化赋予它的情愫啊，由不得自己的，你接受它的当时就连同过去的一切捎带上了。 我希望忘却对你的思念我的姑娘，你的胶桶一直搁在那个浅滩 来挑水的都会问：〝喂，这是谁家的木桶，都快长满水草了。〞 我未曾回答过这个问题，我担心会惹来滔滔不绝的关于你的故事 因为我希望忘却对你的一切思念你的画像，我还把它藏在那片做有记号的石块下 还有画过你的铅笔，它被我用的很短很短 它被我系在橡胶树的树枝上，像风铃一样留下期盼 我希望忘却对你的思念 橡胶林的鸟巢在一天天消逝的时光里 由吵闹走向安静，由安静又走向吵闹 从你走后，橡胶林的日子没有往年的景象 我已经记不得你 我忘记了你的一切，是吗？ 南溪河的苇草在旱季变得黯然老去 风已经停止，响水咕咕，布谷鸟寂静于深山，杜鹃还在歌唱 我的姑娘，不是说好一起到河边再画个风景吗？ 爱劳动的人们常说我们天天无所事事，我爱听他们这样说 从你走后，我已经忘记了一切，和这许下过的诺言 你走了 那个经常白云堆积的雨林中有蝴蝶飞过 风吹开了所有的花，我醒来时发现你没有在我的身边 小心啊小心，褐色的胶桶飘到了小河的中央了 潮湿的河水会不小心把它沉到河底的 燕子在低空中飞翔，和我一样老的妇人在洗刷她新缝过的衣裳 小心啊小心，小木桶滑进河里了，潮湿的河石会管不了它的 河边的橡胶林绿叶黄了，杜鹃在歌唱 <div> </div>本文为文艺创作，不涉及任何人隐私 部分图片源自于网络 2021年03月31日于南京 2021年05月08日改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