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宝鸡（打铁的汉子）

那年明月

铁匠铺位于哪条丁子路口的边上，与文致远他们的单身楼并排而立，中间隔着一条通向后面村庄的小路。两间低矮的平房正对着马路，屋前几根粗大的柱子上搭着一个简易的油粘棚。棚下垒着两个很大的土胚炉台，炉台前方的空地上站着两根招牌式的拴马桩，看着很是扎眼。拴马桩的底部埋在土里，周围用夯土的铁锤砸实，颇为牢固。年轻时的文致远饭后散步，几个师傅怂恿他”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你也去试试，看能不能撼动那棵拴马桩！”那时的他正是身强气盛，敢与青牛一博的年纪；被几个人激得性起！摩拳擦掌的上去，也只是把那根桩子摇晃了半天，却不能彻底的拔出来。实际上他试了那个劲道，是能够拔出来的，只是倘若真的连根拔起，铁匠们就该找过来了。拴马桩也时常被那些烈性的骡马生拉硬拽着折断，或者有时连根拔起。上午的太阳☀暖洋洋的照在窗户上，然后又投射进这个简易的单身房间里。上夜班的文致远刚刚起床，他隔窗望去，看着两个铁匠一个扶杆，一个抡着铁锤，正在夯实拴马桩周围的虚土，旁边放着一根已经断为两截的木桩。看来之前那根拴马桩又报废了，文致远心想；”这骡子也真够费事的”，他在心里笑道。 马路对面是机砖厂，厂区很大，到处堆着烧制好的砖头和泥柸；几个废弃的砖窑孤零零的矗立在杂草丛生的场地上。空旷的厂区甚至有种荒凉的感觉，偶尔还会有一两只受惊的兔子🐰傻头傻脑的蹦出来，继而慌慌张张的消失在一人高的蒿草里。机砖厂的占地是比较大的，先是烧砖，后来又做了大理石，直到最后被铁道部宝鸡桥梁厂收购才有了崭新的重生。文致远记得自己老家的房子也是用的这个厂子的砖和机瓦，质量很不错。只是那时那时交通不便，那些砖瓦只能用卡车拉到塬上，再通过人力一次次的背着或者扁担箩筐的挑回来。文致远记得小时候的那些事。路不好走，羊肠小道曲曲弯弯；甚至从西塬到沟里都没有一条架子车可以通行的路。那些年让文致远印象最为深刻的是雨水特别的多！多的几乎是三天一大雨五天一暴雨！每一条乡间小路上都是水流如河，那些本就只可容人通过的小道上，更是沟壑连连.冲的一塌糊涂，更别说架子车通行了。父母在老家的人缘不错，很多本家亲属和庄里人都参与了这些搬运工作。母亲早早的开始了厨间的忙碌，早饭照例是大锅的黑米稀饭，里面放上冰豆.花生米和大枣；土豆丝炒辣子！烙油饼的工作从凌晨开始一直会持续到半响午，因为帮忙的人多吃饭的自然也多。那个时期的农村依旧是贫穷而落后的，一般家庭很少吃到这样的关中美食，特别是父母亲都是乡邻们公认的厨间好手！那个年代的人们大都饥肠咕咕；所以饭量也是出奇之大。葡萄树下的水泥饭桌上已经摞起了高高的两摞子油饼，母亲依旧在灶房里忙碌着，父亲则热情真诚的招呼着大伙吃好喝好。前两年文致远坐在未拆迁前的老院晒太阳时，庄里的丑火爷路过进来聊天。他看着老屋砖块砌成的墙角地基，和房檐上手刻的五角星图案啧啧称赞，很是感慨！说那些年大伙去西塬帮着文致远家背砖，他也参与了那次搬运。说起文致远的父母大人时竟连发感慨，眼圈潮红。他说”你妈那天烙的油饼啊，有这么高这么高的两摞子！”他的手势很是夸张的在胸前比划着，说的情绪高涨。”我是见过世面的人，我给庄上人说了！就咱这地方，方圆几十里，给谁家帮忙还能这么大方的让你放开吃，吃这么好的！！”丑火爷是退休工人，每月也有不菲的退休工资。说到动情处，他的眼角湿润了；竟再次勾起了文致远少时的回忆，于是他忙不迭地上里屋拿出了一包自己的茶叶，倒了多半袋给丑火爷包上。文致远的鬓角早已斑白如雪，和同龄人比起来显得苍老了许多。从12岁离开那个村庄，再到青年时的周游各地，也算是历尽世事的风霜了。有一点他依旧是秉承了祖训，但凡帮过自己的人，都要记在心上。 他记得年幼时父亲带他到机砖厂去过，那是夏天的夜晚。机砖厂的办公楼看着很是简朴，偶尔会见到一两个上夜班的工人。不像是走在工厂，倒像是漫步在荒郊野外；不远处会看到一两盏灯泡挂在窑口，若明若暗。父亲说这里昔日曾是一个乱坟岗，过去他在隔壁厂里上班时，还能听到夜晚传来的狼嚎。实际上文致远也看到了几座残缺不全的坟茔墓碑。并且似乎还有点点的磷火一闪一闪。磷火这个东西俗称鬼火，但文致远是不怕的。父亲过去很多次会说起这些现象，他知道那是一种化学反应。年轻时的文致远也常走夜路，他时常会在沿着鲍家庄和陵辉村的这条路上，见到很多的坟地；而那些坟头在夏夜的月色下，很多都磷火闪烁，所以并无诧异。父亲是一个胆大心细的人，行伍出身的人大都胆气过人！可说起早年间在部队和参加工作经历的一些事，父亲依旧借用了孔夫子一句话做了总结：“神鬼之事，吾也难明！”父亲十几岁时被国民党拉了壮丁，在山西一带的中央军里干了几年，后来带着三个老乡越过黄河，昼伏夜出的跑了回来。51年抗美援朝，父亲再次应征入伍，并且火线入党。他是唯物主义者，可是对于对于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些事，在文致远的印象里，父亲并没有给出一个非常明确的答复；总是说的模棱两可.含含糊糊。很多年后的文致远细想，大概这些神鬼莫测的事，父亲的确也难以说清道明，到底存在什么玄机。父亲说他们在石河子的沙漠里时常会迷路，一大队人马转来转去就是出不去；直到人困马乏，直到太阳出来，才发现依旧是原地打转。父亲每次归家都是夜晚，所以常走夜路。对父亲的胆大心细文致远从小都是耳濡目染的，但是父亲说他也时常会在走过无数遍的路上迷路.打转！有时甚至个把钟头的转圈彷徨。父亲说这是遇上了“鬼打墙”！父亲讲这些经历的时候，总是眼神迷茫；他深邃的目光望着远方的苍穹，像是要找出一些答案；继而文致远看看父亲轻轻的叹口气，摸摸文致远依旧满是稚气的脑门，说：“世界上有很多事，是人力不可洞察的！”幼小的文致远牵着父亲的大手，不明就里的“啊哦”了一声…… 铁匠是两个一高一矮的汉子，个头稍矮的较为年长，不到五十的样子。抡大锤的为高者，体型健硕，相貌堂堂，轮廓线条充满动感！只是他的神情总是充满了冷峻之感，寡言少语。若在今时今日，抡大锤的壮汉也算是一位不经粉黛雕琢，自然天成的俊冷汉子，而绝非今时今日那些高冷扮酷的娘娘腔。炉膛里的火烧的正旺，汉子往炉膛里加了两铲煤块；拉着风箱的箱杆抽拉几下，火势噗啦啦的带着风声，呼啸直上，炉膛里的铁块此刻已是赤红一片……矮个的铁匠手持夹钳，手法娴熟的夹起那块赤红的铁块放在铁燉上，轻轻的敲打两下；仿佛就是信号，站在侧首的大个铁匠，手里的大锤随之落下~准确无误。如此三轻两重变成两轻一重，周而复始，一张一弛，配合默契……炉膛里依旧火势很旺，汗水顺着铁匠的脸颊额头落在绯红的火苗或铁块上，闷哼着激起一小团热气。汉子古铜色的肌肤上像抹了一层橄榄油，线条更加有力，脸上也更加棱角分明了。他抡起大锤的每一次动作都准确无误，娴熟而有力；他的肌肉每一次都随着周身的力道而迅速的凝结，变得膨胀而坚硬无比，充满了力量！小锤敲打，大锤用力；乒乓有声而充满了明快的节奏感。略微停顿，矮个的铁匠夹起那块已成条状的铁片，放入旁边的水桶；随着噗哧噗哧，赤铁入水，大团的热气蒸腾而上，弥漫在牛毛毡棚里……像是有了共识一样，两个铁匠同时放下手中的家伙什，取下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抹着汗水泠泠的额头脖项；他们身上的工作服像浸过水一样紧紧的贴在身上。大个的铁匠端起柜上的搪瓷杯贪婪的喝了一口，坐在马扎上休息。随着马蹄得得，拉着纸箱的骡车由远及近；坐在车辕上的老汉一声”吁”，收紧了缰绳，马车随之停了下来。老汉很熟识的和铁匠们打着招呼，并解下骡子拴在马桩上。给骡马们钉掌是铁匠铺的营生之一，类似于今天的修补轮胎。大个的铁匠放下手里的茶杯，慢吞吞的走向骡子，眼里的锋芒带着一种不怒之威的压倒气势。拴在马桩上的骡子似乎很不习惯这种态势，它打着响鼻，躁动不安。铁匠丝毫不为所动，他围着骡子转了一圈，眼睛像刀子般掠过骡子的周身；骡子似乎愈加不知所措了，蹄子在地下开始刨土。铁匠突然脚步停顿，眼里的精光像锋芒一样扫向骡子的眼睛！喉咙里”嗯”了一声，声音低沉，拖着尾声；却像泰山压顶，带着一股蓬勃欲出的爆发力！骡子在那一刻，似乎突然像被打了一棒似的的徒然安静下来；老实的站着，再无响动。铁匠从容的走到骡子身边，抬起它的一条腿看了看，”该换掌了！”铁匠淡淡的说…… 骡子的缰绳再次被重新收紧，它的头部有些被动的被缰绳拉高，无奈的望着天空一声悲鸣，打着响鼻四蹄打转，扬起阵阵尘土……两个铁匠同时走向骡子，大个云淡风轻，小个手里提着拔钉的榔头和一副铁掌。头被绳子拉高的骡子挣脱不得，它的余光里暼见了逼近的人们，显得愈发紧张，两只大眼睁得如同铜铃。汉子一声不吭的走向骡子，拉起它的一条腿弯曲着搭在自己的膝盖上；骡子的犟劲似乎也被激发了出来！奋力挣扎……汉子另一条腿瞬间斜跨在骡子的两腿之间，别住了骡子的另一条腿；胳膊如同铁箍般夹住骡子的脖子，肩膀随之顶住骡子的前身，使其动弹不得。矮个铁匠借势拔去蹄上的旧掌，继而手伸进围裙的前兜，掏出一把明光闪闪的平刃錾刀。骡子似乎感受到了那抹一闪即逝的锋刃，变得更加躁动！它惊惧的眼神里再次仰望苍穹，发出阵阵的悲鸣；眼角甚至有了泪水的痕迹。矮个手脚麻利的削去骡掌上的凹凸不平，又利索的钉上了新的铁掌。如此反复操作四次，骡子的四脚像穿上了新鞋一样的铿锵有力。而每一次钉掌的系列动作，都像是一场人与骡子的力量比拼，像人类的扳手腕，又像是摔跤手难分高下的胶着状态……太阳西斜，大个铁匠雄浑的身影像一副充满力量的雕像，充满了浑厚的阳刚动感；汗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泛着铜色亮光的每一块肌肉都像是奔跑的豹势，瞬间又化为动中有静的石块般坚硬无比！ 换上了新掌的骡子终于安静下来，它游移不定的低头看着自己的蹄子，来回踱步！像在不由自主间被套上了一双新鞋，举步不定。打铁的高矮汉子再次放下了手里的家伙，擦脸抹汗。铁匠铺的日常似乎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在每一个日出之前，添炉开火；又在每一天的日落时分，完工休憩。饶有兴致的文致远蹲在旁边的土台上，兴致盎然的看着这一切，意犹未尽。他很羡慕铁匠汉子的雄浑健壮，羡慕那一身肌肉里所迸发出的阳刚和力量！更羡慕他们似乎劳作中无忧无虑的那种精神状态和满足！望着望着，竟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