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山河 / 中国母亲花

山河大道

1        那一回前往闽东北山县周宁，在浦源镇紫云村的山上雨中看花。        紫云小溪边的忘忧草吸引了我，雨点洗亮了它花朵的红艳和金黄。        忘忧草，只是其称呼之一。        萱草，才是它渊源更深的名字。        它还有许多俗称：黄花、黄花菜、金针、金针花、金针菜、宜男草……        如今，谁能自然而然地把这种种俗称跟“母亲”对应起来呢？        谁还记得纯正中国血统的母亲花？        说实在，在闽东、在福建，无论房前屋后，隙地园圃，还是山野幽涧，溪边河畔，萱花都是常见的。只是，我们都管叫它“金针花”，习惯于以它入菜，很难把它与《诗经》的风雅和遥远的典籍联系起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祖父百岁大寿，祖母也届耄耋之年，在我的百年祖宅，堂姐夫就写了“椿萱并茂”的横眉。那会儿，我虽然知道这词儿的意思：“父母俱存，谓之椿萱并茂。”但怎么也不曾想到，这“萱”就是“金针花”。        萱花，这名副其实的中国母亲花，是偌大的中国被忽略、被遗忘，甚至被丢弃的大量珍贵事物中的一点点。       那些洋花在中国大行其道的时候，中国本土的许多花朵黯然沉寂。        据查阅，中国萱草的原种约占世界萱草的百分之六十到七十，十六世纪中国萱草传入欧洲，并成为庭院中的重要花卉。 萱草所勾勒出的这种祖国与异域的关系，恐怕国人也知之甚少吧。        也许，这太正常了，文化上的跪地投降，每每成为中国的时尚和光荣，就好比我们中国的国土上，即使巴掌大的一座小城，到处是莫名其妙的纽约街、曼哈顿、新加坡、莱茵城、维也纳……        国土尚且如此，花草又何足道哉！ 2 寻常可见的萱草花，浸透着深远的古典气息，却沦落于世俗，太多的中国人不知它的身世。 在“黄花菜”、“金针花”和“萱花”之间，同物异名的关系，陷入了深深的断裂状态。 但是，你往回走，沿着古典的道路，就不难找到它们。 “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孟郊《游子诗》） 在诗骚的中国，自《诗经》以来，萱草、萱花从来不绝于歌咏，游子的声调有时不免断肠，“母亲”的身影始终挥之不去。 作为特定的意象，萱草、萱花被赋予了特定的寓意和情感。 在这里，不必罗列诗文。涌现于诗人骚客笔下的萱草、萱花，有心人一定会看见它们。 诗文之外，我喜欢在国画中寻找萱花。 3        诚然，萱花入画，远不如梅、兰、菊和牡丹那般来得受宠，但画家笔下不乏其风采。        我翻阅有关中国花鸟画史，任伯年的《萱草牵牛》纨扇，出其不意跳入眼帘。此图的萱花，勾线，略加敷彩，呈白色，让我颇有初见的惊诧。        萱花是国画家不时垂青的题材，自不缺席于画谱。        《芥子园画谱》载“五瓣六瓣长蒂花头五则”，即有萱花在列。        《自习画谱大全》说，萱花“ 一名忘忧草，又名宜男，似鹿葱，其叶长如带；苞生，茎无附枝，繁萼攒连；花初发，如黄鹄嘴，开则六出，色有黄、白、红、紫数种，惟黄色如蜜者清香，而凤头萱一种尤佳。”想不到，萱花的花色，如此多样。        不过，我认为，我见惯了的红色萱花（准确说是红中间黄，红黄相杂），才是最为亲切的。        国画萱花，似乎也是以红色为多。        我有限的所见，萱花入画，明清画家为数不少。        且不说魏晋南北朝，萱花是不是还没有引起隋唐、五代、两宋画家的足够注意或兴趣呢？        画家笔下的萱花，到了明代的时候，才渐渐多起来了。        文俶《写生花蝶图卷》中的两枝萱花，有女性腕底的娇媚，深得迎风浥露之态。        陈洪绶作《竹石萱草图》，其人九岁丧父，十八岁没了母亲，下笔之际，痛当何如？        蓝瑛《萱石长春图》扇页中的萱花，红红的，有着沉稳的质感。        李在，吾闽莆田籍画家，作《萱花图》，自题诗云：“帘卷薰风夏日长，花含鹄嘴近高堂。筵前介寿双亲乐，颜色辉辉映彩裳。”        诗书画共赴笔端，一寄深情者，所在多有。唐寅《萱草图》这样表达愿望：“愿祝一花添一岁，年年长庆赏花时。”徐渭《独喜萱花到白头图》如此寄托心迹：“问之花鸟何为者，独喜萱花到白头。莫把丹青等闲看，无声诗里颂千秋。”        有清一代，图写萱草的画家，更不乏其人。恽寿平有《萱草图》册页，马元驭有《鸳鸯萱草图》，赵之琛有《柏竹萱草图》画心，周廉叔《萱草图》扇页。金农自题《萱草图》云：“花开笑口，北堂之上。百岁春秋，一生欢喜……”        中国画里的萱草、萱花，每每与松、竹、柏、石、牵牛花等相伴出现。        这样，画面的寓意和内涵更加丰富，除了祝寿，表现母子之情，还有对坚贞节操的赞颂。 4     这里，要特别说说沈周的《椿萱图》。        此图，椿萱并写，自有其典故。      庄子《逍遥游》说：“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论语•季氏》记述：孔鲤趋庭，接受其父孔丘训导。据此，后世以“椿庭”代称“父亲”。“椿”、“萱”合称“椿萱”，代指“父母”。        当一棵树成为父亲的象征，当一朵花被叫作母亲花，人间草木，便有了血肉之情。        遥远以来，逝去了的朝代，诗文、国画，以其独特的轨迹，记录并描绘了萱花的存在及其日渐隐匿的形象和命运。        一个国度，暗埋了自己独特的语汇，弄丢了延续的脉络，糊里糊涂地葬送了本该顺理成章蔚成风气的萱花习俗。        有时，缓缓回头，苍茫一顾，眼前的事物是那么模糊。        该铭记的，早已被轻易地遗忘了。 撰文2017年4月18日初稿2018年12月6修改2020年4月23日再改摄影2014年8月14日摄于福建周宁紫云村 2021年5月7日、11日摄于东湖南园 <a href="https://www.meipian6.cn/2h21nsxe?share_from=self" target="_blank">徐山河 / 一路看花</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