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痕迹

　　父亲是个很懦弱的人，小时候我一直这么认为。凡是觉得家里不顺比不上别人家的原因，总会归咎于父亲身上，为什么别人家的爸爸那么能干，为什么别人家的爸爸挣那么多钱给孩子买好吃的，买好看的衣服穿，可是父亲却不能。对父亲，我一直有怨言，埋在心底。

父亲是一个地道的农村人，高中毕业，写得一手好字，小时候过年的时候,家里都要挤满了人来请父亲给他们写春联的,而父亲也是来者不拒,因为本村的人大多是本家,还有的就是沾亲带故的,父亲都是义务帮他们写春联,我们就踮着脚尖趴在桌角处看父亲写字。因为父亲读到高中毕业，而那时，高中生凤毛麟角，于是村里就请父亲做会计，父亲做了十几年村会计，当时一部描写农村题材的电影正火，里面也有一个会计姓马和父亲的性格很相似，于是村民们就亲昵地称父亲为“老马”，父亲也乐滋滋地应着，时间久了，大家都习惯性地叫父亲“老马”，我小时候跟在父亲后面，也被村民们一口一声的“小马”叫着。

儿时的记忆中每年的春节是最令人向往的，每到春节时分，大姐、二姐总会动员弟弟妹妹们进行大扫除，父亲呢，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展开红纸，毛笔润上墨水，一笔一划地写着春联。写完春联后，带着自己孩子一起把春联贴起来，父亲在贴“福”字的时候总是倒过来贴，我们几个总是很有默契地嚷道“爸爸，你的福到了”，父亲笑眯眯地深吸一口烟，望着我们姊妹几个不说话。父亲烧得一手好菜，他总是把简单的食材做成可口的饭菜，尤其是过年的花鱼、花肉，父亲先把新鲜的鱼、肉切成一块块，抹上面粉，然后放到油锅里炸，这时候的油锅火候一定要注意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鱼、肉在油锅里的时间也一定要掌控得好，炸时间太长了就会焦，时间短的话没有炸好里面还是白花花的，父亲总是拿捏得很好，起锅的时候，炸好的花鱼花肉颜色黄亮，清油欲滴，我们几个都迫不及待地抓一个塞进嘴里，烫得牙齿直吱却不肯松口，吃完一个又抓走一个一哄而散。所以每年的这个时候，就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在那个艰难的年代，这一切多少形成了一种喜庆的场面，尽管没有太多的物质上的享受，但那就是我们姊妹几个儿时心中最美好的年。

我八九岁那年生了一场病,当时看了医生也不见好转,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家里人很着急也没有法子,那个时候,人口多也顾不过来,也没有条件去大医院去看看,就只好放在家里听天由命了。我每天躺在床上，一会有意识一会又模糊了，我连续几天都没有进食，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有天傍晚，我突然从嘴里微弱地和父亲说“爸，我想吃鱼”，父亲听后赶紧跑出去找来小叔叔，晚上街上已经没有鱼卖了，只有用鱼网自己捕了。那个时候已是深秋，寒意已来，父亲和小叔叔两个人下了后塘，用鱼网在后塘里拖鱼，我拖着病的身体颤巍巍地来到后塘边，望见父亲和小叔叔在后塘里一趟一趟地拖着鱼网，终于捕到了一条白鲢，父亲顾不上换衣服了，就跑到厨房里把鱼杀好洗净，等鱼烧好端到我面前的时候，父亲还嘱咐姐姐妹妹们要把鱼留我一人吃，时光如水，多少年过去了，父亲和小叔叔在寒秋的池塘里捕鱼为我吃的一幕不会忘怀，那条红烧鱼，我会一辈子记在心里。

“书香世家”的观念，在父亲心里根深蒂固。父母都是高中毕业，必须让孩子们都读书，这一点他是非常明确也是毫不动摇的。而且在读书这件事情上面，父亲是很开明和通达的，他主张男女平等，女儿和儿子一样，只要肯进学，只要考得上，千方百计也要让每个孩子都有机会上学，很小的时候，他就教我们认字、写字，做算术。我们姊妹几个成绩优异，在学校里都是老师表扬的对象，姊妹几个勤学苦读在当地也传为一段佳话，别的同学的家长都拿我们姊妹几个作榜样，我们几个就是他们嘴里的“别人家的孩子”，这也给父母多少一点慰藉，在贫寒的生活中，能有几个成绩优异的孩子在学业上为他们争脸，他们出门时，别人也会投来羡慕的目光。每当有孩子考上学校时，父亲总要亲自送孩子到新学校去报到时，大姐考上江苏丹阳师范学校的时候，父亲带着我送大姐到学校报到，进了古木参天的老丹阳师范校区时，父亲扛着大姐的一个红色皮箱子走在最前头，那个皮箱是几个亲戚赞助买的，后来也一直伴随我一直用到今天。我和大姐走在后面，等一切安顿好之后，父亲带着我准备返回，大姐眼眶红了，舍不得我们走，父亲说“好好读书，给弟弟妹妹们做个好样子！”，说完拉着我的手往回走了，我走了五六百米回过头来，还看见大姐站立在原址望着我们抹着泪……后来我到镇江去求学，从镇江南站下了车后，父亲舍不得打的，就把我的行李箱扛上肩膀，沿着正东路到桃花坞路一直步行到学校，我背着行囊跟在父亲身后，在人潮涌动的城市街头，父亲衣衫褴褛扛着笨重的行李箱走了大约八九里路，走在并不平坦的一条小路上，那时的城市这样的小路太普遍了，又湿又滑的路面让他步履维艰，我则跟随着，到达了我上学的地方，开始了的一个全新的起点，而他那一刻的背影也从此定格在我的记忆中，那么清晰地保持了这么多年。

父亲也有不少缺点，喜欢喝酒，烟也不离手，有时候贪杯的时候对家人的关心也不够，因为父亲年轻的时候读书做会计，也没有吃过什么苦，所以身子也不怎么勤，往往给人留下“好吃懒做”的印象。我在十几二十来岁的时候对父亲也颇多怨言，甚至有时候也会有些言语过激、情绪失控的场景发生。但近些年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为人父后，人也慢慢成熟，渐渐领悟到父亲的不易，对于父亲，我也没有了怨言，他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不善言辞木讷本分，他就这么大的能力了也已经尽力了，把孩子养活大成人了已经实属不易了。父亲年老了，身体也渐渐不如从前，有一次，父亲突然一头栽倒在地，去医院检查得知是脑梗，医生要求饮食上清淡一些，平时也要多注意锻炼，少酒戒烟，父亲每天早晚饭后也会到老屋后面的农庄里走走，为了排遣两位老人的寂寞，我们为他们买了智能手机，老家里安上了无线网，教他们学会了微信，并建立一个家庭微信群，孩子们经常在群里发一些工作、生活的照片和视频，父母亲就在微信群里和孩子们时常交流语音视频，父母亲老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在他们的晚年生活中尽可能地让他们过得舒畅一些，享受着亲情的暖意，且行且珍惜，冰心在她的散文中说过“今生如果美好，我又何求来世，今生若不美好，我又何求来生。”

一日，父亲来我这里玩，忽而咳不止，我对父亲说“爸，天冷了，你要多保重身体！”，父亲说“你爷爷55岁就劳累过度死了，我今年66了，相比你可怜的爷爷，我已经知足啦！”听到这，我鼻子一酸，父亲啊，余生还很长，请你一定要走好，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好好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