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班长——“三七”老倌

李艺

<p class="ql-block">文字:闲云</p><p class="ql-block">编辑:李艺</p> <p class="ql-block"><b> “三七”老倌</b></p><p class="ql-block"> 刚到茶场不久,对一切都很新鲜。</p><p class="ql-block">那时,在场部通往温泉的路边,有一块用杂树条当栅栏围着的平地,上面用茅草、树枝苫盖着。平地中间有一间草房。时常见一个瘦小且双腿微带罗圈的人,身穿旧蓝布衣裤、戴一顶皱巴巴蓝布帽,挽着裤腿打着赤脚在园子里忙碌。那人话不多,浓重的川南口音,一着急说话就有点口吃。间或停下来休息,就抱着竹水烟筒猛吸,久久才吐出一口浓烟,一双小眼睛老是红红的粘巴粘巴的,好像总睡不醒。身旁蹲坐着一条大花狗。如果有人想走近园子,那狗就会不声不响地窜出来,龇牙咧嘴的吓你一身冷汗。后来,才知道园子里种的是一种名贵药材,叫“三七”,是从文山州引进的品种。如果试种成功,就在农场大面积栽种。</p><p class="ql-block"> 终于有一天,我们几个知青趁人和狗都不在的时候,悄悄钻了进去。土里长着一种不高的植物,青枝绿叶很是好看。上面苫盖的茅草、树枝投下一片斑驳的阳光。原来这家伙不能让阳光直射!拔起一棵,根部是一个小拇指大小、白中带青的瘤状物。一咬一股苦涩味。嗐!这种东西还要当宝贝伺候?可能是气候、土壤不适应,几年后瘤状物老长不大,只好放弃。</p><p class="ql-block"> 为此,农场所有知青背后都称呼那个人“三七”老头——意思是种“三七”的那个老头——而多数人并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和准确年龄。他姓李,1954年17岁时从四川宜宾参军到云南江城当边防军,1958年转业到农场。按他的年龄推算,比我们大17岁,当时还不到四十岁。主要是生活的艰辛使他清瘦的脸颊和额头过早地刻上了几道深深的皱纹,有点显老,所以被人过早称为“老头”(为叙述起来亲切一点,以下用云南话称其为老倌)。不种“三七”以后,他在连队种菜,后来就调到我们砖瓦班,当了班长。</p><p class="ql-block"> 老倌和大多数老职工一样,他娶了一个云南老婆,生了三个儿子。那时农场工资很低,两口子每月共计50来块钱,日子紧巴巴的。农场生活差小孩发育不良,脑子不灵光,时常遭到他的臭骂。好在他很能干也很勤快。哪怕是茅草屋土地面,也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东西摆放有序。鸡圈、伙房、小菜地俱全。收获时节,一到中午总见他全家出动,在农场已收过的地里刨捡落下的花生包谷,收获还不小。</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农场为改善职工生活要大力养猪,派他随车上昆明运种猪。来去半个月,运回一车湖南良种小猪,约20斤左右一头,短背胖头,煞是可爱。他为了这车宝贝吃尽了苦头。不能坐驾驶室,随猪们在货厢中颠簸了五天,那味道可把他熏得够呛。每天到休息地还得去找饲料伺候这些宝贝。猪运回后不到半个月,也许是气候不适应,相继染病死去。场领导怕猪瘟蔓延,下令死猪一律就地深埋,不许吃!这对于我们一年难吃几回肉,一月三两花生油的日子,真是太大的诱惑。但农场医疗条件差,哪个敢冒染上猪瘟的危险!可就在那几天,时常在半夜闻到肉香,馋得我们直流口水,怀疑谁在偷吃死猪肉,又拿不到证据。终于有一天从老倌红光满面打着肉嗝的表现中发现了新大陆。于是,深埋的病死猪被我们偷偷挖出,在温泉里烫刮得干干净净,煮熟大享口福,内心感谢老倌给知青带了好头。</p><p class="ql-block"> 他非常节省,甚至有点吝啬。一般人轻易得不到他的东西。当然他也不会去占别人的便宜。我们从四川探亲带回的怪味胡豆、酱油膏、合川桃片、江津米花糖之类送一点给他,他总是高兴得说好久没有尝到家乡的味道了!听到这些,我们鼻子就会发酸。是啊,他二十多年没回过家乡,条件不允许啊!过后,他自然要回赠一点东西,哪怕是自家做的老酸菜也要给你一碗。</p><p class="ql-block"> 我们砖瓦班的工作就是从制泥成坯到烧出砖瓦全过程。他干活很利索,坯子做得比谁都漂亮。他不但手把手教我们搭泥墙、推泥皮、做筒瓦,还亲手装窑。火候关键时刻,就一直呆在窑边,直到熄火闷窑。再就是下窑田水让红砖瓦变成青砖瓦。那时,他的神情很专注,像等待着产妇分娩。旱季的冬天,早上雾气弥漫,泥塘冷得刺骨。每天跟着水牛在泥塘造泥的活大多是他干。我们担心他受不了,他总是说你们年轻骨头嫩,不像我受得住!实在冷得受不了,就上来烤烤火,吃点烤木薯增加热量。当然,他是绝不会让女知青下泥塘围着牛屁股转。他说过,你们还不懂,年轻姑娘下泥塘要生病的。他就是宁肯自己多做一点,尽量减轻我们的劳动强度。在老倌的言传身教下,我们一直没有实行生产定额。全班十多人齐心协力完成当天所有任务集体下班,没人偷奸耍滑,也没有计较谁多干谁少干。这在当时茶场已实行个人每周生产定额的情况下,是很难得的。</p><p class="ql-block"> 恢复高考制度的喜讯传来,知青们欢呼雀跃,为最后一线希望拼搏。起初茶场领导还为知青请假复习功课开绿灯,后来醒悟过来,如果大批知青不上班将会给生产带来严重后果,于是规定一律不准请假复习格!须知,领导掌握着知青的生死大权。没办法,只好白天拼体力,晚上在煤油灯下苦熬。时间紧迫,体力透支。正在这时,老倌安排我放牛,好有自由支配时间。我心中真是感激不尽。有一天下午,我去找牛,可怎么也没那几个畜生的踪影。也许是与老乡的牛打架被冲散了。怎么办?今天找不回牛,明天就会停工,那就吃不了兜着走。要是牛跑进原始森林被野兽吃了,那就更惨!说不定会被取消报名资格。越想越怕六神无主。老倌听说后安慰我别着急,提一把砍刀就上山去帮我找。很晚,才听到踏踏的牛蹄声,出去一看,三条牛被老倌赶回来了。看到他疲惫的面容和手上被茅草划出的血痕,叫一声班长!就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他摆摆手,把牛交给我,回家去了。</p><p class="ql-block"> 考上学校即将离开茶山的一个晚上,我去向老倌辞行。他静静地吸着水烟筒,默默地看着烟嘴上的火星一明一暗,半天才说:“机会难得,回去好好读书。我们没文化,这辈子就算了!你们不一样!”又隔一会,抬头看着我:‘“不要忘了我们一起干过。今后有机会回来看一下就好了!”能说什么呢?我只有点一下头而已。</p><p class="ql-block"> 1981年我到川南实习路过宜宾,看到这里青山绿水钟灵毓秀不禁想起了老倌。当年他充满感情向我描述过家乡,我理解他少小离家老大不能回的心情。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能重新读书,有他的一份功劳。因此,川南之行我作了十首诗。其中一首中有两句“不经飞仙深谷道,哪得嘉陵坦途情!”抒发了当时的心情。遗憾的是,多少次梦回茶场,可重回茶场的愿望始终没有实现。我想总有一天,我会重新踏进那十里茶山——我的第二故乡,去看望那些善良的人们,看望我的老班长。</p><p class="ql-block"> 前年,我收到茶场好友来信,告诉我这十几年茶场的变化,当然也提到了老倌。他的三个儿子都已成家,有了孙子。全家承包了几十亩台地专门栽种菠萝,现在已经发了。读着来信,我的思绪飞回到那片红土地。呵,老倌,你现在已快满60岁了,身体还好吗?记得当年你说过,总有一天会回到家乡看看。我想,你的愿望可能实现了吧!你一定会感叹家乡酒城的巨大变化,感叹时光流逝太快,真是乡音未改鬓毛衰呵!</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写于1995年</p><p class="ql-block">&nbsp;</p><p class="ql-block">后记:2001年5月我回到茶场,并与同行的上海知青陈惠珍一起买了礼物去看望老倌。老倌家电器一应俱全,看得出生活富足。他老俩口精神尚好,见到我们非常高兴。我们在他住房前留影,一丛霸王鞭有两米多高,一大蓬玫瑰开得正艳。漫坡的菠萝,树树满挂的芒果还没熟。可惜时间太短,匆匆道别。2011年4月我再次回到茶场,老倌已经去世几年了。时光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