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树之殇

雾中松

我养的那棵玉树，它，今天，死了！ 春暖以后，我把玉树移到了室外，放在的新居的侧门外的空地上，想让在室内局促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它沾沾雨露，洗净那绿叶上蒙着的灰尘。 不想今春雨多，天少有放晴。往往是，太阳才刚刚露出一个笑脸，不一会儿就被厚厚的云层盖住了，紧跟着，雨丝又飘起来了。放在门外的玉树，盆里的土从未干过。记得有养护经验的人曾经告诉过我，玉树怕水浸，时间一长会烂根的。可是，我每天进进出出，对这浸渍在淫雨中的玉树从未真正在意过。 渐渐地，玉树开始掉叶了，我仍然无视，以为那是它在为换新叶做准备；不久，玉树开始断枝了，我还是不上心，以为那是某个顽皮的孩子不小心打落下来的。 又过了些日子，有一天下班回到家里，老娘指着门外的玉树问我，这玉树今年怎么还没有长出新叶，老叶子的颜色也不像往年那么鲜亮，这棵玉树是不是病了。我听了后，想想也确实是这样，就俯下身去，多看了几眼。我这时才发觉这玉树真的是有些不像往年，搬到室外一月有余，照说早该长出新的叶子了。可是，它到现在一片新叶也没有长出来。而那些老叶的颜色呢，也都是绿里泛着白，青中带着灰，极像一个病重的人的脸色。 我不禁有些担心了，但仍然什么也没做就进屋了。 入夜，雨瓢泼地下着。屋檐上的水，滴落在铁皮雨棚上，鼓擂枪鸣一般的震响，直击人心。想起白天玉树那病恹恹的样子，我有些害怕了。可是，转念一想：这玉树，到现在养了快十年了。十年来，它从未染过什么病。即使偶有叶落，间或发蔫，也只需浇点儿水，晒一两天太阳，它又会精神抖擞，绿意盎然了。 “玉树多皮实啊，它一定不会有什么事的！”我在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 第二天，天刚刚放亮，我就披衣下楼，看我的玉树去了。 打开侧门，探头一望，我不敢再看第二眼了——我的玉树，我那棵养了快十年的玉树，我那皮实得比狗命还要贱些的玉树，我指望着再养上两年就能开出花(听有的人说见过一二十年的玉树开过花)来的玉树，它——倒下了，倒得那么彻底，那么凄然和不甘…… 一下子，我的心尖儿好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扯了一把，说不上生疼，也不全是悲伤，疼中和着悔意，悲中夹着自责。我就那么傻站着，呆呆的，手扶着门框，愣愣地盯着倒毙在地上的玉树，脑际似乎传来了玉树訇然倒地时发出的闷响，一声一声又一声，轰——轰——轰—— 我定了定神，走到门外，站在玉树的面前，静默着，肃立着，就像是在凭吊一个冤死的亡灵。 那玉树，树冠着地，主干还搁在盆沿上，蔸儿向上翘起，叶儿片片侧斜却又片片努力向上，似乎是要帮着那树儿挣起身来。那些叶儿啊，底面灰青中泛着潮润，正面惨绿中蒙着水雾，它们一闪一闪的，就像是一只只快要哭干泪水的眼睛，齐刷刷地，怨愤地盯着我。那翘起的蔸部，根须全烂成了糊，那主干与蔸儿的连接处，竟然都已经烂出了一个小孩子拳头般大小的空洞。那洞口正对着我，像是在质问我，质问我为什么那么粗心，为什么会忘记它怕湿，为什么忍心让它在雨水中浸泡那么长时间而一直不闻不问！ 　　是啊，我不是每天都从它身边经过吗？怎么就没停下脚步用心地细看它一眼呢？我深深地自责着。 玉树啊，我每次走过，浸淫得体软心化的你，是不是每次都在揪心地呼唤着：“主人啊，快把我搬到干爽的地方去吧，我快不行了！”可是，你的一次次热切的期待，换得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冷绝的失望。你只能继续地浸渍在淫雨之中，腐烂着——腐烂着——那么地无助，那么地绝望！ 想到这些，我的心疼了，生疼生疼的。在这生疼之中，我想起了这皮实的东西来到我家的点点滴滴。 许多年前的一个春天，一位爱养绿植的同事，给了我一片玉树的叶子。那叶子肥嫩、厚实、碧绿、圆润，像是一块醇厚的绿玉。我接过叶片后，见它着实可爱，就找来一个废弃不用的搪瓷缸，装上土，把叶片儿的柄儿头朝下，插入土中，再浇上一次透水，将它放在单位职工宿舍二楼走廊的水泥栏杆上。同事告诉我，这东西皮实，好养得很。只要不冻着，不太湿，它就长得很好。于是，我把它撂在那里，很少管它，只在偶尔记起时，随手浇上点水儿。 我以前从未养过什么花草，也不指望这叶儿能活，能长成什么玉树。 可是没想到，正如同事所言，这东西还真的是很皮实，很好养。 不久，它就爆出了新芽，浅绿润泽的，似乎能透过光来。不几天，它长成了对生的两片叶儿，小小的，怯生生的。又不久，叶柄长高了，长成了一段小小的细细的嫩茎。它青汪汪的，像是用晶莹的青玉雕刻而成的，让人不敢伸手去触碰。 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它长得有一掌高了，有枝，有茎，有叶——它长成了一棵小玉树了！ 我有些喜欢它了！ 眼看严冬将至，本来对花草有些冷漠的我，竟然也记起了同事的叮嘱，在霜前就将玉树移到了室内。第二年春暖，又把它搬到室外。依然是放在走廊的栏杆上，依然是那个弃用的旧搪瓷缸载盛着，依然是对它爱管不管。而它呢，依然是那么旺旺地生，茁茁地长，长到了尺多高，分出了七八个枝杈了。 就这样，冬寒进房，春暖出屋。渐渐地，它长得壮了，高了，大了。渐渐地，搪瓷缸换成了旧胶盆，旧胶盆又换成了破胶桶。 四五年过去后，它真的长成了一棵玉树了！ 这玉树，它的叶儿肥敦敦，油光光的。主茎的颜色也老成了许多，变得褐黄之中带着一点青灰，略微透着些绿意儿；还分出了不少的小枝枝，有平着横出的，有斜着侧生的，也有向上举着的。这些茎叶簇拥着，聚成了一个蒙古包似的冠面。 玉树默默地生长着，有时候，就是有不小心被碰落的叶儿，或者是无意间被折断的小枝，落到蔸脚，一沾土就能生出根，长成小苗儿。有朋友来到家里来，见到这东西绿得可爱，就将新生的苗儿挖了去，回家后随便栽到一个什么盛器之中，后来我问起，他们竟也都说长得很好看。 再以后，我从单位宿舍搬出，住进了属于自己的新居。这可爱的小东西也继续用破胶桶栽盛着，搬到了我新居的阳台上。 近几年，因为玉树的缘故，我养花的兴趣渐浓，养种的东西渐渐地多了起来，常常要忙着为菊花除蚜虫，为茉莉松盆土，为海棠去宿根……于是乎，对玉树的养护也渐渐地更粗疏了。可是这东西它呢，还是那么茁壮地绿着。而且越长越高，越长越大，树冠都长成了一个绿色的半球了，就像是童话世界里可爱的小精灵们撑起的绿玉伞儿，让人一见啊，禁不住会眼亮心颤！ 不记得是哪一年春节，我小舅子到我家做客。放在玻璃门后边的玉树那可爱的样子，一下子就吸引了这个很少来我家的贵客的眼球。他欢喜不已，蹲身细细地欣赏了半天，又立起身赞叹了一番，最后数落我怠慢了这爱物，说是将一株这么好的东西装在一个破胶桶里种着，着实不雅观。于是乎，他上店里去买来了一个大陶缸，叫我把这个爱物换个新家。于是乎，我照办了。作为回报，他要求我培植一株玉树新苗，养活后，来年春暖送给他。于是乎，我也当然照办了。 就这样，我的玉树也有了一个崭新的家了！ 搬了新家后的玉树，盆土翻换了新的，土层深了许多，肥力也足了不少，它长得越发的旺相了。冬天，我把它移到店堂内，放置在玻璃门后。街道上路过的行人，有时转头看到了它，那些喜欢绿植的人，都要上前驻足观赏一番，不少人还讨要小苗儿，说是要回去养种，让它在他们自己的家里，也长得这么惹人注目。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高兴地，毫无顾虑地，一次次满足他们。因为，一来这玉树确实易活好养，二来它的落叶断枝时时有，长出的新苗源源不断。 无忧无虑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玉树走过了整整九个春秋。九年来，它皮实地生，皮实地长，皮实地对抗着阴晴雨雪，从来没有让我真正操过心，可是它呢，却总是给我带来无比的满足和深深的喜悦。 　　我以为这玉树会一直这样旺相，这样长盛不衰，永立不倒。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进入第十个生诞之际，它——倒下了，不可挽回地倒下了！ 我的玉树啊，你是因为感到了我的漠视吗？你是要我尝尝失去心爱之物的痛楚吗？ 我的玉树啊，你的倒下是一支射向我心灵的箭矢啊！你让我在看到自己喷溅的鲜血时，开始了深刻的反省。 我的玉树啊，你可知道，让你枉死的不只是因为我的漠视，也不仅是因为你的毫无所求，更不能全归咎于我的率性与无知。因为你长久以来的良好的表现，让我过度地相信了你。我一惯地，天真地，不需要任何理由地相信：你能百毒不侵，自我救赎；你能天荒地老，永恒长生。被这种思维定势左右着的我，渐渐地忘记了你也有短板，也有死穴。正是对你的这份无上限的信任，屏障了我的双眼，屏蔽了我的内心，最终害得你白白地枉送了性命。 进而，我又想到，那些像你一样皮实的人们：英年早逝的蒋筑英、罗阳，猝死在马桶上的IT精英张斌，还有许许多多的为了事业、为了家庭、为了名、为了利而累垮了的普通的不知名姓农民、工人、战士……爷爷、父亲、儿子…… 因为一直以来，这些人任劳任怨，从无所求；这些人意志坚定，品质顽强；这些人聪明睿智，所向无敌。于是，在人们看来：这样的人生来就皮实，就耐磨经拖，就有着无限的精力和智力，就像铁人、完人、超人。这样的人，永无倒下的可能。于是，这样的人，理所当然只能不断地创造奇迹，理所当然地只许取得成功，理所当然地不能停下脚步，只能不知疲倦地向前、向前、向前……正是这种种的理所当然的执念，套牢了人心，蒙住了人眼，造成了皮实的人早早谢幕的悲剧！ 过度的透支，让许多早慧的天才淹没在了聪明泉里。总以为，无师能自通，文思恒泉涌，辉煌如日恒。哪曾想，方仲永们江郎才会尽，泯然成众人，一个个本该成为巨星的神童，灵光一闪后就早早地陨落。过头的信任，让刘翔们倒在了荣誉台下。总以为，创造过黄种人田径奇迹的他，哪怕是伤病缠身，仍能一往无前，所向披靡。结果是，北京伦敦两届奥运，两次起飞，两次折翼，一个亿万人膜拜的偶像被无情地击碎。同样也是过分的信任，让诸葛孔明饮恨五丈原。挚友的力荐，皇叔的三顾，让一个书生抛下苟全不求的初衷，襄助一个无立锥之地的主子成为了鼎立一足。这本就是逆天之难，可是相父仍然抑制不住报答先帝的忠心。蜀汉疲弊，后主庸碌，几乎凭一己之力，依然坚持完成北定中原，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之遗命。殊不知，先帝的重托，自己的执念，让神机妙算的千古智者，危机连连。六出六败的结果，拖垮了蜀汉，也累死了自己，一颗智慧的巨星无声坠落。 人们啊，醒醒吧。即使你自己是一匹千里马，也要停一停那疾驰如飞的脚步。因为只有食饱力足，才能行程无际。 人们啊，醒醒吧。即使你正在驱使的是一匹日行千里的良驹，也要让它歇一歇那堪担重负的脊梁，因为只有休整充分，能量满格，方能才美尽显。 想了许多，心内翻江倒海之后，渐趋平静。人尤如此，物又怎能幸免？感慨之余，我又谢意顿生。是玉树，用它倒下的身躯唤醒了我麻木的心灵，让我明白：人要自知，亦要知物知人：一知自身之短长，二明他人之优劣，三察万物之灵性。这样，才能心与境契，人与人通，天与人一，最终至于浑然一体，共生共荣。 　　忽然，门外风雨又起。我赶忙俯下身去，抱起那倒伏的玉树——就像是抱起一个悲剧的英雄，一位英明的导师——轻轻地，含着万分的愧疚，无比的感激和无限的崇敬，把它抱回了室内。 放下玉树，看着它那已腐成糊的树蔸，我的心再一次被撕裂了。痛定，我把那已死未枯依然绿着的旁枝，小心的剪下栽插进盆里。看着盆中插枝那衰弱发蔫的样子，我很是担心，担心它难获新生。于是，此后的每一天，我天天俯身细察，甚是用心，生怕有所疏漏，再留下一次遗憾。 渐渐地，我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完全多余的。一周以后，插枝上的叶儿就有了几分润泽；两三周后，枝端竟萌生出了新新的尖芽儿；月余，它的茎杆完全挺直了。它，总算是真正地活透了！ 我的又一棵玉树长成了——啊，不！是重生了！ 这重生的玉树，减轻了我内心的痛悔与自责。它，给了我慰藉，给了我希望。 对着这棵重生的，带着光含着笑的可爱的小玉树，我要发出内心深处最最真诚的祝福：愿我的这棵重生的玉树永生不灭，长绿不衰！ ——谨以此文献给我养了十年，因我的粗心漠视而死去，也因此给了我人生教益的玉树——我的益友，我的良师。 二零一六年春记于松居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