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在寒坡乡做民国县邑稗史田野调查中,几位高龄的蒲氏族人不时提及一个名叫蒲兆雄的人,说他当过汪精卫的秘书、日伪青岛市长。</p><p class="ql-block">县邑有此等异禀人物?!惊诧之余,我把手里的一堆资料梳理一番,果然在过去熟视无睹的的页面里找到几处涉及他的文字;同时跟踪采访,不断从相关人口中获取他的生活<span style="font-size:18px;">片段</span>;最后把这些支离破碎的信息加以拼缀,<span style="font-size:18px;">渐渐地蒲兆雄</span>的面目清晰起来。</p><p class="ql-block">蒲兆雄出身于寒坡场,家族以耕读而远近闻名。其远祖为北宋尚书右丞、资政大学士蒲宗孟,他给后人留有:“寒可无衣,饥可无食,书不可一日失。”的著名家训。祖父蒲兰亭廪生,父亲蒲书舫秀才,幺叔蒲瑞初拔贡升皇城国子监,父子三人服膺西蜀大儒刘止唐,为 “刘门教”(即刘氏槐轩学派)信徒,而二叔蒲赐鱼毕业于成都志诚法政学堂,该校教席张次瑜为县邑人,留学过日本,在民国初年任省政府财政部副部长、国会议员。蒲兆雄派名蒲万忠,号兆雄,生于1910年,为大房秀才的幺儿,上有2个亲哥。他少时便显现出博学好文、聪敏早慧的特质,深得长辈宠爱。在县城和潼川读小学和高中毕业后,他于1930年考入北平中国大学经济科。</p><p class="ql-block">三年毕业,本欲在外勷友政务,时日本打入关内,华北局势动荡,加之<span style="font-size:18px;">父命叠催完婚,蒲兆雄</span>于秋匆匆归家。他的新娘是30多里远的马鞍塘望族宋香普大女宋茂珍,上辈<span style="font-size:18px;">宋子章为拔贡,在清末民初的县邑声名显赫。宋茂珍是他二婶娘的表姪女,姻缘由她牵线。</span>传说花轿抬至蒲氏庄子朝门前,趁送亲和迎新的人交接时机,他勾开轿帘,撩起红绸盖巾,急切查验宋女模样——事前他暗自放言,若看不上不会让新娘下轿即原路抬回。其实,宋女是享誉远近的美人胚子,高挑婀娜,皮肤白晳,瓜子脸上闪着一对大眼睛,还上过私学,识得字,且陪嫁丰厚。这桩婚姻门当户对,大家一直认为天作之合,他当然满意!</p><p class="ql-block">婚后未象两位拙于读书的异母兄长那样搬出庄子自立门户,蒲兆雄分得蒲家大院里堂屋左侧一通正房。分得盐井,成为灶户(产盐户),分得田地,成为绅粮,加之丰厚的陪嫁,小夫妻<span style="font-size:18px;">日子过得甜甜蜜蜜,36年得了儿子。</span></p><p class="ql-block">上世纪三十年代前后,县邑是川北共产党活动中心,一批热血青年投入地下斗争,把沉闷的社会搅得风雷激荡。可蒲兆雄自诩清风超脱而闭门读书,不履县城,漠视政治,无涉党派之争,不过新婚燕尔期间,却邂逅了一位中共要人。1933年秋,廖承志(化名何自农,时任全国海员工会党团书记)偕罗世文(时任省委书记)受命赴川陕根据地传达中央指示,从成都经潼川、盐亭进入南部境内,住进党的交通站寒坡蒲氏庄子,当时二房蒲善全、蒲良全俩兄弟均为地下党员,一个公开身分为第6区区长,另一个为县高级小学校长。据蒲良全解放后回忆,廖承志(及交通员王志奇)在其家滞留的20来天(罗世文次日随县委书记何芗转到别处暂住)里,择阅了家藏古典文学书籍如《易经》《老子》等,一次出庄子参观了附近纪念蒲宗孟的宗祠,还在自带的《琵琶记》封面上写下诗文:“喜看人间风云会,懒听琵琶空洒泪。将有白雪迎东风,寒梅逢春人陶醉。”临别那天上午,廖与远道而来蒲家办事的开明绅士王谟初和秀才大伯同桌吃饭,畅谈了时事政治。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蒲良全回忆时忌于形势,把俩个非等闲之人“屏蔽”掉了:蒲兆雄小家在庄子内,而他未出现在上述场面倒显得不合情理;其次,幺叔蒲瑞初虽早逝,然而他的独子蒲万卷(号蕴古)亦应在场:他于年初在顺(庆)蓬(溪)特区书记任上被捕出狱,那时段正在庄子里右侧正房内调伤养病。不妨推想,多才多艺、性格爽朗的廖承志“宅”在庄子内,但可以与蒲兆雄、蒲万卷这等安全无虞的青年才俊朝夕畅谈,时光不会枯燥无味。 </p><p class="ql-block">1934年正月初七傍晚,军阀田颂尧的29军剿赤青年团从潼川奔袭南部县城清共,仅一天之间逮捕了上百人。正月二十一,孙志启率队到寒坡岭捉拿蒲善全,蒲兆雄小恙惊起,排解直硬,语言顶撞而遭拘捕,与蒲善全、蒲良全、乡友雍管乐等200多人先后被监禁在县城文庙内,彼时南部、阆中、苍溪三县地下党组织遭受毁灭性破坏,红军为反击川军“六路围攻”已撤离了南部河东地区。2个月后,经第5区团正谢仕泰和甲长蒲万华向县府函证蒲兆雄为无党派后得以释放,相应二叔蒲赐鱼倾尽家产筹集了2000多元生洋行贿,辅以十家铺保,两位叔伯兄弟延宕日久方才出狱看病。解放初镇反时,副县长蒲良全在寒坡场主持公审大会,他的父亲突然窜上主席台,跪向儿子,声泪俱下,欲保谢仕泰性命,说:”儿呀,你这样要不得呀,他对蒲家有恩!“这一情节让人联想谢仕泰当年亦为蒲氏兄弟出狱出了力。</p><p class="ql-block">1935年后,蒋介石重庆行营设立,别动队、复兴社、特工总部等国民党势力渗透四川各地日甚一日,实现“天下乌乎定于一”。南部地方势力趁机党同伐异,城乡一派肃杀,“道路以目”。蒲氏一族时运乖蹇,蒲良全小学教师资格于37年初夏被剥夺,稍后蒲善全还惹怒并打伤区长刘绍培,被告“共产成性、聚众强暴”遭2年多监禁。彼时,县内部分不肯屈服的脱党人士和非党人士离县避祸,有的到了阆中省高级法院第四分院作律师。</p><p class="ql-block">其间,更多信息阙如,唯收集到的一件小事还蛮有意思:一天,未出五服的蒲万同进入大院,向蒲万卷诉说兆雄一口咬定他偷了柴禾(因熬盐,燃料比较紧俏)。万卷思忖一下,拿出一方刀菜,叫他带着为礼,去找邻近卓有声望的士绅谢芳回出面调解。一会儿,谢骑着毛驴来到蒲家庄子,四人在堂屋桌子围坐,由雇工把从各自屋檐下束柴禾的竹节子摆上,对比色泽、干湿、宽窄,结果均不一致,兆雄便不再执拗,纠纷解决。</p><p class="ql-block">丙子丁丑年,川北地区先春旱后伏旱,饿殍载道,许是为了照顾娇妻稚儿,蒲兆雄滞留乡梓,这时他染上了大烟。</p><p class="ql-block">时局如此困顿,自视才高八斗岂能长久蛰伏在小山村里呢?1938年初,他与蒲良全联袂出走,从川北来到成都闯世界。白忙了几个月仍莫得端倪,据说他的成都籍同学嫌他吸大烟而冷拒了他。几位年龄相当的老乡如张宏道、王焕然、李甄凯在扩充中的省特务室(中统前身)谋职,若找他们引荐,学历高出一等的他想加入中统组织应不是一件难事,但当时他志不在此。刚考入省水利训练班的堂弟蒲良全亦对特务尤为鄙视,鼓励他从军,另辟出路。</p><p class="ql-block">蒲兆雄遂隐姓埋名,主动加入王缵绪29集团军,开启了随波逐流的诡异人生。旣入行伍,作为列兵的他散漫依旧,不按部队条例整理床铺,长官例行检查,诧意地看见他的床里边堆集了不少书,还有外文书。帮不识字的大兵写家书,他乐此不疲。一次操列时,不字不识的连长收到上司传来的信而茫然,1.8高的他站在前排从连长手里把信拿来,边读边解答。他的言谈举止和才华见识在文盲占绝对多数的大兵群中鹤立鸡群,自然很快得到长官的注目和青睐,被层层拔擢最后升至团附。随军出川作战,不幸打了败仗,所部成建制被汪伪政权收编。这样机缘遇见在北平上学的老师陈公博。得到汪伪政权二号人物提携,蒲兆雄的前程顿时柳岸花明,干得风声水起,竟然成了汪精卫的秘书之一,据说汪的不少文书讲稿出自他的笔下。抗战后期,陈公博在汪死后代理执政,蒲兆雄获少将军衔。彼时,他作了一次腾挪,鬼使神差地到了青岛,作了日伪青岛特别市副市长,而市长<span style="font-size:18px;">姚作宾恰为同籍南部水音乡人。</span>姚作宾毕业于北京大学,<span style="font-size:18px;">在“五四”运动后期</span>担任全国学联主席,1921年初在重庆率先成立一个叫“中国共产党”的组织,但不为共产国际所承认(参见《南部文史资料》第三十辑刘松乔先生《日伪汉奸姚作宾》)。日本投降那天临近中午时分,蒲兆雄在青岛的街上行走着,突然街口广播响起日本天皇终战“玉音”,不到两个小时后,美军登陆青岛港,后来他对雍管乐惊叹说:“美军了不得,行动真迅速。”</p><p class="ql-block">作为丙级战犯,蒲兆雄见势不妙,拔腿潜逃。起初,他来到南京,找到时任国民党<span style="font-size:18px;">空军</span>首都气象台台长、二哥蒲万骏的大儿蒲文杰,欲在南京谋事栖身。清查汉奸的风声日紧,<span style="font-size:18px;">侄儿坦言</span>他做的事国民党要抓,共产党也会抓,劝他不要在外一直躲藏,回老家为上策。</p><p class="ql-block">1946年,他悄然溜回寒坡,恢复兆雄号名,作起了隐士。蒲善全建议他到县民宜中学去教书,他不干,甘愿留在乡下经营自家盐井,但不妨与陈任民、谢芳回、贾良骏、赵肃若、王谟初、蒲善全、蒲良全、蒲万卷、张宜和等名士亲友,喝茶吃酒,谈天说地。在圈外人前,他十分警觉,忌谈政治和过往,可不经意间还是按捺不住地炫耀了自己作为汪精卫秘书的经历。1949年,蒲善全等自发成立民盟组织新民社,随后参与组建地下党县委和县解放委员会,蒲氏族人多有参与,他置身事外,或许应是鉴于他的过往而撇开了他。不过,临解放前一、二年,似乎对即将到来的革旧鼎新形态有所预感和警觉,他<span style="font-size:18px;">开始</span>不寻常地变卖田地和盐井,几乎将自己名下的祖业散去殆尽,但解放后仍被划为破产地主,落入另册。</p><p class="ql-block">宋女红杏出墙让他蒙羞受辱,走上了杀人的不归路。8年前他远走高飞后,甲长、盐工蒲万华帮助宋茂珍打理田事盐业,日久生情,相好起来。“不痴不聋,不做家翁”,时蒲书舫七旬且疾病緾身,只能听之任之,虽然绯闻乡闾皆知。蒲兆雄回家后面对妻子的红杏出墙,既沮丧又愤忿,开初还是忍住了,毕竟他在外8年期间娶了外室,过了一段花天酒地的生活。蒲兆雄住房进深长,房间分隔为两小间,靠院天井的外间是他看书的地方,里面的卧室小间带窗与院外通气。蒲万华本有家室,迷恋宋女美色不肯收敛,经常出现在窗外,与宋女说些暧昧的语言,正在外屋看书的蒲兆雄听到耳里了,心里的怒气聚积高涨。一天晚上,俩人的苟且被抓了个正着,蒲兆雄找来帮手把蒲万华吊在院外路边的桐麻树上,打得血肉模糊,把肋巴打断了后仍心火难消,还从谢芳回那里借来手枪,硬生生地把蒲万华击毙了。待他回头收拾宋女时,她已被蒲氏族人掩护,先藏到盐灶漏碳渣的下仓处,当晚又转到盐工蒲万碧家躲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魂飞魄散的宋女出逃,避居到40里远的县城前街娘家妹妹家,从此未再踏足寒坡地界。隔了几天,从寒坡谢姓望族嫁到马鞍塘的宋女母亲回到娘家,在蒲氏庄子对面的山岭上,为女儿的遭遇伤心地哭号,经族人劝慰,持续了两天才离去。临解放前二年,寒坡乡长、青年党头目蒲光佐与谢芳回、蒲善全政见纷争,便撺掇蒲万华的独生女告状,结果蒲兆雄赔了一块好田并应诺供那女子一辈子才了结官司。</p><p class="ql-block">50年代初,有文化的叔伯兄弟们在外工作,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性情变得乖戾。蒲万卷的四女蒲良玉向笔者讲了她7岁多经历的一个情节:一天下午,蒲兆雄从外面进来,径直走到堂屋阶梯处屋檐下装满雨水的大木盆前,伸进双手洗了起来;我在台阶上耍,见此状况,忙喊到:“忠爸,你该用瓢把水舀出来洗嘛。”岂料,他的手不仅未停止,反而在盆里搓洗得啪啪着响,还侧扭着脖子,不吭声,斜乜眼一直盯着我,而且洗完手后还掀了大木盆才走。蒲阿姨说堂叔当时的行为太怪异了,70年后她仍抹不掉那一幕的情景。</p><p class="ql-block">40年代后期至50年代初期,蒲兆雄日渐颓废,失去了自我救赎的信心和勇气。以前,大户出身的妻子把家整理得一尘不染,日子过得还算鲜活。宋女出走后,他破罐子破摔,太阳照着屁股后才起床,趿拉鞋,衣服长久不换,身上散发出酸臭味,常常冷锅冷灶,要吃饭就用瓦罐装入米和水拿到亲戚的盐灶尾火上煮熟了事,而且吃完饭后往往不随即洗碗,桌上的脏碗引得苍蝇乱飞。他无所顾忌,满不在乎别人的议论,对族人的规劝充耳不闻。他或许真的看透了现实,对未来幻灭了,或许太累了,不愿再折腾了,仿佛沉醉在阿芙蓉(鸦片)中才可以超脱苦海,而解放后鸦片没得吸了。</p><p class="ql-block">50年代初期,寒坡乡亲眼里的蒲兆雄常常穿着烂衣,腰束谷草绳,脚套烂草鞋,头发长披,胡子拉碴,活脱脱的一个木纳老农民样,踽踽独行在田间地头,伶俜无人问津。岂料,几年后肃反一来,先是凶案血债被人揭发,抓进监牢一审问,弄出了汪伪时期在浙江枪杀新四军的罪行,这下他的命保不住了。58年5月4日,收菜籽时节,他跪在刑场上时,嫁到县城盐店街的堂妹挤到了离他最近的位置,哥妹俩于无声处四目相对。行刑时刻,他收拢目光,头抬起望着蓝天,脸上似带微笑——蒲兆雄48岁生命的最后一刻就这样定格。枪声停止,待看热闹的人群散去后,年迈的二叔出钱悄悄托一流浪汉解开了捆在他身上的绳索,但尸首依然横陈在城郊野河滩上。</p><p class="ql-block">他的妻子一直住在县城前街的一斗室里,生前靠帮人带孩子维持生活,于八十年末病逝。其独子蒲更生与乃父一样高大清癯,一样地天资聪颖,但受家庭之累,未能娶妻,于90年代初酗酒而亡,断嗣了。</p><p class="ql-block"> “悲乎,蒲兆雄!”在他连襟的弟弟面前,我不禁唏嘘,“时也,命也,数也,不可脱也!”年逾92的白屋山人如是沉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