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君

根，是有记忆的。 五月，我们约好了一起回去。时间，给了我们不同的方向，却给了我们同一个归宿。 到了上学的年纪，我便离开了外婆家，跟随教书的母亲进了小学堂。从此，生活在学堂，学习在学堂。我开始像禾苗一样在这块有着围墙的土地里有力地生长。不只是我，还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孩子也跟随他们的父母，在这里，和我一起长大。 师范毕业，我回到这里教书。他们，也有一些回到这里来。 我始终记得清楚，小时候我们一家住在哪间房。里头有楼梯下的暗区，被母亲当成了我们家的小厨房，打开灯，我在里头学会了使用煤油炉，学会了给自己烧面条。我始终记得清楚，我刚参加工作不久后一个人又住在哪间房。在里头，我开始努力自学考本科。那些日子，我看到了夜里最深的星辰，也是最亮的。我还记得哪一个角落有过一大棵仿佛永远也开不败的月季，我和要好的伙伴在花枝间合过影；记得哪一个花坛绽放过美丽的芙蓉，撑起过巨大的冬青，我和谁绕着它们追逐，那样子一定很像翩翩起舞的蝴蝶…… 住隔壁的师母在墙边插种了一株草药，如今，它早已翻过了岁月的大片墙头，在这五月的阳光里闪着重逢的喜悦。大片绿叶的光芒让人想起岁月的大江大河。 “君是在这里长大的！珍也是在这里长大的！”芳姐站在两幢老了的房子间。 “现在已是危房。”陈大哥说。他师范毕业回到这里时，我正读初中。 我转身寻找。的确有许多墙体的裂纹，白色的墙已不知道被涂白多少次了，粗细不一的口子开在斑驳的光影里，时间如此锋利。所有的房间里都堆放着如今这个学校遗弃的物件。我的那个房间，也曾被改造，门口的牌子上留着“洗手间”。两幢房子，被遗弃在山的一边。 “我们以前常坐在这空坦里聊天的。” “阿珍常端着饭碗下楼来吃饭！” “冬天咱们一起烧了火盆取暖！” “一起打牌！” “还一起学会了织鞋垫……” …… 时光，一旦旧了，就成了一片海。 两幢楼房，一幢是教师宿舍，一幢是教学楼，它们相距不到十米。我家住南面的一楼，对面的一楼，便是我的教室。我在里面读完小学四五年级。早上，看到同学一个个到来，我就紧张得吃不下早饭，母亲在一旁不解：“才几步路，紧张什么？铃声响了再跑过去都来得及！”我埋头努力吃，可每一口再也难以吞咽下去，喉咙被那一阵早到的读书声给堵得严严实实了。 抬头，又见熟悉的小山。我仔细看，却找不到那一棵树。记得小山上是有一棵又高又瘦的大树的，夜深人静了，我听见过一只猫头鹰停留在它的枝头断断续续地叫，小小的我猜测着它有多少的孤独。我一眼就找到了那块我母亲用过的地。在这块地里，我们家种菜，也种过一棵文旦。我最喜欢的是母亲种下的一排排韭菜。我们一家都喜欢吃饺子，每到周末，母亲就唤我去小山割一把。我连蹦带跳地爬上了小山，又连蹦带跳地跑回来，每一步都在暗喜：我家又有饺子吃了！韭菜割了又长，长了又割，有饺子吃的日子也跟韭菜似的不停地生出来。逢上炎热干旱的天气，母亲总递给我一个很大的喷水壶。上上下下，我一趟趟地将那块地里的蔬菜浇灌。那些年，我吃了无数顿饺子。我也因此渐渐明白，劳动，是会让日子香喷喷的。 只是，楼房，菜地，眼前都已荒凉。 陈大哥又向我们介绍了校园另一大半全新的建筑及其功能……我无心地听着看着，心里想起小时候老学堂的砖墙，想起从前有一个宽阔的礼堂，想起在四季里袒露着胸膛饱含泥沙的操场…… 从前，我们慢慢长大 从前，我们一个一个离开 从前，我们慢慢回来 从前，我们再一次离开 有一天，我们急匆匆回来 从四面八方 翻开墙上浓密的叶子 寻找从前 记忆，一定有根。像此刻，我安静地听着夜的声音，那个小学堂里的一切便渐渐地回来了，由远及近，如此鲜活，眼前，耳边，到处都是。记忆也应该是有血有肉的吧，记着的，忆着的，被时光偷走了，便长久地疼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