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 爷 （原创）

静湖

我家旁边是一所中学，每到下晚自习的时候，胡同口就堆满接学生的家长，影影绰绰，叽叽喳喳。我住三楼，楼下正对我的后窗，单独蹲着一个老头，五冬六夏，从不挪窝。他瘦小，抱着膝，缩着头，一支接一支抽烟。

我下楼闲逛，从他眼前走过，我看看他，他看看我，不说话。有一次，我实在沉不住气，上前无话搭拉话：“等学生啊？”他“嗯”一声，抬抬头，欠欠腚，又低下头去。他小七十的样子，黢黑精瘦，灰白的短发刺刺着，皮粗皱深，不像城里人。我本想和他聊一会，怎奈问一句答半句，不问不答，我只能怏怏退去。

回到家，下课铃声传来，我从窗户看下去，一个瘦溜溜的女生，背着个大书包，像背着沉重的石头，来到老人跟前。孩子向老人身上偎偎，爷儿俩对视，并不说话；老人从黑影处推过电动车，爷儿俩骑上，女孩两手搭在老人肩上，贴身远去了。那么自然，那么默契，我心里平添一缕暖意。

有一天下起小雨，老人依旧蹲在那里。我下楼去，撑一把伞，拿一把伞。我塞给他伞，他推让，我硬给他撑起来。从下雨说起，我和他闲聊，慢慢有了话。我知道，他是学生的爷爷，老伴没了，儿子儿媳在南方打工，他进城租了间房，陪孙女读高中。

孙女懂事，知道爷爷年纪大，腿脚又不好，早就不让爷爷接送了。爷爷哪里放心?为这，孙女和爷爷翻了脸，扔下书包，不上学了。他急得搓手搓脚，连声答应下来。——咋办呢？他寻思了一宿，想出了好办法。他向好心的房东，借了一辆旧电动车，每到放学的时候，就“潜伏”在校门外的黑暗处。孙女出来，前脚走，他后脚跟，不能离开视线。孙女到家，他故意停一会才进门，推说在外面和老友们拉呱。

时间一长，孙女有所觉察。在一个雨雪的寒夜，孙女进门，爷爷也到家了。看着爷爷全身湿透，瑟瑟发抖，孙女再也忍不住了，扑到爷爷怀里痛哭起来，使劲锤打爷爷的后背。

哭透，她答应了爷爷。

我知道爷孙俩的不易，更留意起来。

按学校规定，周末可以给孩子送一顿饭。每逢这天，家长们大包小提涌来。老人也早早来到，依旧蹲在原地，身边放一个保温小提盒。我好奇，去看看老人拿什么好吃的。掀开提盒一看，呵！热气腾腾的饺子。那饺子，匀匀的细折，翘翘的尖头，小巧玲珑，像一个模子扣出来的，看着就想吃。我夸老人会做饭。老人说，反了，我从年轻就不知做饭是啥，老伴伺候到嘴边，连筷子都要递到我手里。给孙女做饭是逼出来的。起初，是买点现成的，担心脏净、真假；后来学着炒点小菜，买两个烧饼，孩子吃时，菜凉饼硬，还是不熨帖。我下决心学包饺子，好吃不过饺子。起头，不会弄馅，跟房东学会了；擀皮子不好学，厚了薄了，圆了扁了，慢慢也行了；煮饺子也是个技术活，不是欠就是过，煮破的我填到嘴里，挑囫囵的给俺孙女送来。热饺子，孩子吃了熨帖快当，不耽误学习。老人说着，脸上露出了笑纹。

老人说：孩子苦啊，每晚都要学到十一二点。我催孩子睡，孩子光答应，叫我先睡。我咋能睡着？我虽然识不了几个大字，帮不上忙，但和孩子做个伴，叫她觉得有个依靠。这孩子从小乖，学习好不是脑子灵，是任学、吃苦，别人学一遍，他学两遍，眼都熬青了，我瞧疼得慌。冬里，我怕孩子受冷，不离炉子边，把炉火弄旺，一直到她熄灯。孩子身上暖，心里就暖。是不？

我连连点头。

老人最担心孩子睡不够觉。每天清晨，做好饭，不错眼睛珠盯着挂钟，能延一分是一分，不到边边不舍得叫醒。孩子说，她老是最后进教室，叫爷爷提前点。爷爷胡乱答应着:“晚不了就行，晩不了就行”。

日子过得飞快，数着算着就三年了。老人说：“孩子总算熬完了，退了一层皮。”我说：“先苦后甜，孩子考大学了，真替你高兴。”他不吱声，半天，一脸悲戚：“高兴啥？俺又盼这一天，又怕这一天。真不愿离开孩子，守在跟前，身子累，心里甜。翅膀一硬，飞了，想的时候，抓都抓不过来。”

说着，孙女放学了。她热情称呼我。

孙女好像比爷爷又高出一截，爷爷显得更矮小，更苍老，更干巴了。骑上车，孙女依旧像“小棉袄”，贴着爷爷的后背，手搭在爷爷的肩头，起动，远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