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情结：南京（二）

秋叶飘零

一说“六朝金粉”，都知道，几乎成了南京的LOG0。金，是富贵人家的销金烁银吧；粉，你懂得——红粉、脂粉，多少年来，浮腻在桨声灯影的秦淮河上。

“夜泊秦淮近酒家”的秦淮，无疑指夫子庙那一带。不知亡国恨、犹唱后庭花的商女，不应被讥讽被指责，而是买笑的狎客，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哪管什么世道——叶兆言的观点。

也不对。明人谢肇淛在《秦淮青楼》一文中诘问：“夫国之兴亡，岂关于游人歌妓哉？六朝以盘乐（耽乐）亡，东汉以节义，宋人以理学，亦率归于亡耳！”危难之际，匹夫有责，兴盛之时，帝王之恩，什么道理？

叶兆言对这段河流心情复杂，它最光彩也最不光彩，“它的常态似乎只能是醉生梦死”。他为江南佳丽打抱不平：不仅红颜薄命，而且以“祸水”背负堕落亡国的黑锅和骂名。（《关于秦淮河》）

作家认为，秦淮河不是自古堕落，它的毛病，一定意义上是失败的北方带来的。

也是，西晋东迁、五代十国、北宋南渡、晚清民国，均为乱世。盛世景象中的诗人，何等豪迈奔放雄心壮志；国运式微，前景不堪，哀叹神伤及时行乐罢了。诗风大异，“无情最是台城柳，依然烟笼十里堤”，“莫怪秦淮水呜咽，六朝流尽又南朝”。

哪里都有青楼和烟花女子，为何秦淮招牌被文人相中，屡屡进入怀古咏史的笔端？不是色艺才情出众的八艳，也不只是“桃花扇底送南朝”的李香君，而是南京的一个个朝代“国祚极短”。（洪亮语）面对“一国兴来一国亡”的频频更迭，这里的繁荣昌盛，显得没心没肺。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星移斗转，繁华落尽，华屋陋巷，物是人非。

4月25日，我、晓瑜和无锡来的梅子姐，三人一起到夫子庙，特地去乌衣巷。进入“古秦淮”牌楼，直行右转过个桥，到了。

原以为是个长长的巷子，没几步，兜个半圆就出来了。让人怀疑真假与否，红灯区近在咫尺，能是大户人家所在地？

往回走，驻足桥上，游船画舫，明黄一片，天阴着，亦无暧昧色调。书中所说“河房”，也不知哪座算是样板。

信步漫游，街道两边商铺林立，好几个打着“秦淮人家”的幌子，商家如晓得叶作家所言“户户是花，家家是玉”的古景，作何感想？

快到出口，忽见指路牌上有“李香君故居”，立马折返。寻到一看，收票，有牌说明，原是某某人的住宅，门内的塑像有些艳俗，赚钱的噱头而已。

想想也是，怎能保留得一清二楚，又不是显赫贵人。现在的气节之誉，是后人弄的。走两步又见王谢故居，也收票，却不在所谓的乌衣巷内，一笑了之。

晓瑜无意说了句，夫子就是孔夫子。啊！？惊掉下巴，这是什么地方，不怕有辱斯文？赶紧奔去。

原为道台宅

正门对面一个大牌坊，“文枢天下”，买票进去。台阶上孔子塑像高大，下立两列弟子。找来找去，没有颜回，问工作人员，是亚圣，在大殿里。

进大殿，供着大成至圣先师之位，颜回、曾参、孟子、孔汲，四人配享。周边嵌着一块块浮雕，记载孔子的艰难历程和光辉业绩。

第二进是“东南第一学”，两侧有碑，“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站在后者边上留个影，当仁不让，问心无愧。

殿里摆着一排编钟，两厢都是展览，从旧时床阁、宽袖长袍到各种文书告示。凌乱，记不太清。

叶兆言在《天下文枢》一文中，很不客气：“文庙搬到了秦淮河边，在老百姓的心目中立刻变了味道。不再叫‘文庙’，也不叫‘孔庙’，大大咧咧地就叫夫子庙。”可不，我一直迷迷糊糊。

天下文枢？“只有南京的夫子庙，才担当得起这样的大话，只有南京的夫子庙，才开得起这样的玩笑”。作家是本地人，说这庙是后来“搬到”这里，当有一定依凭。

此地水运方便，交通发达，原有一个重要场所——举行科考的“江南贡院”。有了大量云集的读书人，才拉动了秦淮河一带的吃喝玩乐灯红酒绿。

不明白，谁有胆量拍板，把孔庙从南岸挪到这边当门脸？话说回来，我是以现代道德标准而视，或许那会儿压根不是个事。

“夫子庙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因为读书人的到来，终于成了商家的天下”，“夫子庙的繁荣来源于科举，淫糜风气也来源于科举”。（《天下文枢》）

恐怕不好说，文人都风流堕落。一举成名，实属不易，捱了十年寒窗苦，还要在格子间玩命搏上几天，苦不堪言。单身男子，身心压抑到极点，就有放松渲泄的生理心理需求。

既以书生为多，投其所好，提供服务的商女，也得学学琴棋书画吟诗作文。能在这里就职，自然成了这一行当的佼佼者。知书达理，出现李香君等出类拔萃、名垂后世的人物，也在情理之中。

推测一下，古时这里的沿河商业街，除了青楼酒家，还应有生活餐饮、中医保健、算命占卜等五花八门的一条龙服务。因此，名家大户住在附近，图个生活方便，也有可能。前提是，那会儿对红灯区、色情业等并不歧视回避。

夫子庙前

说到女性话题，南京还有一处，让人费解。

4月29日，去中华门之前，我俩到莫愁湖转了转。免费，进去假山之后就是故居啥的。

名“湖”，自然要看看湖光水色，一望，四周高楼林立，早就没了“风景明净气象开朗的北方女子风调”。（洪亮语）

相传南齐有洛阳女子莫愁嫁到江南卢家，住在湖滨，由此得名。这名来得蹊跷，我总觉得。

公园导览介绍，六朝时期《河中之水歌》云：“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美丽善良，采药治病，救死扶伤，仅此而已。

古时女子没有社会地位，妻以夫荣、母因子贵，单凭自己青史留名，要么干点男人的事，如武则天、穆桂英；要么帮男人平定天下，如貂婵、西施、王昭君、文成公主；要么替男人背亡国的黑锅，如褒姒、杨玉环；要么为男人恪守贞节，立牌坊或有口碑，如寒窑里的王宝钏；要么是比男人还爷们、深明大义的李香君，或才华出众不让须眉的李清照、蔡文姬；再不济也得整点出格的，如跟司马相如私奔的卓文君……

翻了几本书，没找到莫愁女的惊天动地或感天动地之举，只有洪亮文中讲了一个掌故，晚清王闿运为莫愁湖撰写长联：

莫轻他北地燕支，看画艇初来，江南儿女无颜色；尽消受六朝金粉，只青山依旧，春来桃李又芳菲。

不料引得当地人愤愤，不许悬挂。诗人改了几处：生颜色、青山无恙、斗芳菲，才算了事。

对此，黄裳在《白下书简》里析道：“尽消受六朝金粉”这些字样，在劫后余生（太平军、湘勇）的江南人士看来，自然是刺着了痛处，难怪要大怒。这对联，也算是“伤痕文学”。

对一个不断面对衰落困境和消亡绝境的愁城来说，“莫愁”无疑是最熨帖暖心的心灵鸡汤。“苍天特欲破愁城，一抹平湖独著名。若是卢家无少妇，夕阳芳草不关情”。（清人李德音《莫愁湖绝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