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今年(1998年)春节,我侄女靖华专程由湖南来天津看望叔婶。她哥哥和妹妹工作都很忙,靖华正好空闲在家,兄妹仨就推她为代表来了。</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靖华长的很像她妈。我和她妈最后一次见面时,正是靖华这个年龄。我一楞神就把坐在我面前的靖华幻演成她妈,心中不免勾起深深的惆怅。</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她妈是我邻居芳姐,比我大一岁。靖华的父亲是我哥,比我大两岁。我们三人从小一块长大,青梅竹马,手足情深。长大后,我哥和我先后外出谋生,只剩下芳姐在家乡教小学,和她孀居的妈妈相依为命。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狂风巨浪,迎来了新中国的诞生。1949年我哥和芳姐结婚了。不久芳姐妈去世,我哥一家移居Z市,两人同在一所中学任教。我辗转来到北京,在北京也成了家。各人都肩负着生活的犁杖,互相很少联系。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1965年,我趁出差之便,到Z市看望他们。二十多年后相见,惊喜若狂,三人已过不惑之年。他们膝下已有一男两女。大儿子靖宇十三四岁,瘦小文静,他爸妈指使着干这干那。女儿靖华十来岁,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偎依着她妈撒娇。小女儿靖姗五六岁,天真可爱,搬出大大小小的玩具和我过家家。她妈说:“姗姗,不要老缠着叔叔闹,大人要说话呢。去,和姐姐外面玩去!”</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他家住的是简陋棚户,衣着和吃食都很简朴。但他俩对工作和生活都充满希望。晚上,孩子们睡后,我们三人谈到深夜,相互倾诉分离二十多年的酸甜苦辣和各家的现状。他俩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说现在生活紧巴点,攒点钱,将来送孩子们上大学。他们还欣喜地告诉我,说学校正在盖楼房,他们可分到一个单元,到时一定要我来看看他们的新居。我邀他们明年全家去北京玩,来回旅费及一切开销我全包了。他俩欣然允诺。</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翌年,WG开始,我下放去内蒙干校。后来,16岁的大女儿去了偏远农村插队。妻狠心撇下12岁的小女儿在北京独自生活,她陪我去了内蒙。</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去内蒙干校不久,从家乡传来消息,说我哥哥失踪了。同时,我嫂子连同三个小孩被遣送农村。我嫂子因不堪家毁人散的打击,在农村抑郁而死。(当时得到的消息并不准确)</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消息使我撕肝裂肺的痛。我一边惦记我的两个离散的女儿,又揪心这三个孤儿如何活下去。正在被限制自由的我,只能仰天长叹,无能为力。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在内蒙两年后,我被下放到西北某厂劳动。我和三个侄儿女取得了联系。我俩收入微薄,每月要给两家老人及小女儿寄生活费,只能挤出点钱寄给他们买油盐。</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第二年,我借出差之便辗转去看看三个侄儿女。我在老家的火车站下了车,三张稚嫩的脸挤在出站口的栅栏外,一同挥手叫着“叔叔!叔叔!”。我强忍住眼泪,笑着向他们走去。</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靖宇和靖华为我提着包,我拉着靖姗的手。我们走了三四十里山路,一路说说笑笑,绝口不提他爸妈,把悲痛压在心底。他们的家在一个山坳里,土坯墙,茅草顶。两间阴湿的房间,每间房里有一张木板床,挂着薰黑蚊帐,还有几张破旧的桌凳。厨房内砌了一个烧柴草的大灶台,嵌着两口大铁锅。还有一间杂屋,半间围了一个猪圈,喂着一头半大的猪,半间堆放着农具和柴草。屋前有一个小池塘,屋后有一小块菜地,这是一个典型的农家。靖宇和靖华每天在生产队出工,靖姗上小学。靖宇已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是家里的顶梁柱,粗活重活是他干。家务事靖华当家,做饭,喂猪,洗衣,缝补…。她手脚麻利,一边干活,一边招呼妹妹洗手,换衣,写作业…。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些绉巴巴的零票,交靖宇去买酒买肉。我交给她一百元钱,她用手绢小心包好,掀起棉袄揣在内衣口袋里。当年那偎依着她妈撒姣的小姑娘,现在老成得让我看了心酸。可喜的是靖姗在哥哥姐姐的呵护下,天真,活泼,强悍,任性。她虽失去父母,心理成长倒还正常。对这样一个“家”,我不断地夸赞和鼓励,眼泪却在往肚里流。</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晚上,点着豆大的油灯,三人坐在里屋的床沿,靖宇和靖华一边一个偎倚着我,靖姗躺在床里睡着了。我们絮絮地谈到深夜,他们谈父母的惨死和他们下乡后是怎样挣扎活过来的。他们已没有眼泪,我强制着内心的巨大悲痛,脸上始终装着木讷的苦笑,心却在滴着血。</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靖宇告诉我,上次我走后,他家不久就搬进了新居。随后WG开始,他爸挨批斗,爸妈整日愁容满面,无心收拾房间。他爸在家呆呆地望着兰色的玻璃窗,喃喃自语:“我这一辈子没住过这么漂亮的房子。现在有了,可不是我久住之家”。没多久他爸爸失踪了。后来分析他爸是无法承受陷害、屈辱、折磨,投江自尽。因为他把上海牌手表和身上的一点零钱和粮票都留在家里。他爸失踪后,一些人把他妈抓了去,日夜吊打,逼她交待他爸的去向,被活活打死。紧接着就把兄妹三个送往农村,丢在一个窝棚里。他们就像三只小野兔,惊恐地蜷缩在一起。农村的大娘大爷们怜悯他们,给他们送来粮食和蔬菜。老队长指给他们一片山坡地,派两个劳力协助他们盖了一间茅草屋。十五岁的靖宇领着两个幼小的妹妹开始为生存而拼搏。盖房时,他们用独轮车推土、运石,靖宇张开双臂,迈开双腿推着,靖华在前面弓着腰拉着,靖姗就像小马驹一样跟着跑。山道泥泞路滑,好几次连车带人都翻在水田里。他们像燕子衔泥一样,一点一点搭建起简陋的住所,又一年一年搭盖偏屋,开避菜地和水塘…...,在苦难的深渊中三个小孩终于顽强地活下来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想不出改善他们厄运的办法。出发时妻曾提出把最小的靖珊带回西北。来这里两天的观察,我感到这三个孩子在感情上是分不开的,而且小的在这个“家庭”中还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没有她,感觉这个“家”将不成为家。</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第四天一早,我要离开他们了。三个小孩送我,翻过一座林木苍郁的大山,就到了举世闻名的韶山。朝圣的人熙熙攘攘,许多青少年个个胸前别满了主席像章,戴着红袖标,举着红旗,雄纠纠气昂昂地在主席像前宣誓合影,狂呼“XX万岁”或“打倒XX”的口号。靖华和靖姗也兴致勃勃,买了许多主席像章别在胸前。我和靖宇却沉默无语。靖宇可能是出于政治自卑感,我脑子里却极不平静。两个天真无邪的侄女还没意识到自己的血管里流着“黑五类”的血液,她们已被排除在这狂热的行列之外。</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下午太阳斜西时,我们按事先的安排,靖华和靖姗先回家,靖宇再送我一程。他在中途下车,去亲戚家过夜。当我眼看这两个小侄女将走进那莽莽大森林,回到那阴暗冰冷的小茅屋时,我只说了声“你们走吧!”,憋了四天的泪水,就像暖瓶炸了胆,哗啦一下夺眶而出,引得三个小孩都哭了。我望着她俩擦着眼泪走上山路,我的眼泪一直没有停止。</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和靖宇来到火车站候车室,没有和他说话,眼泪仍在簌簌地流,等到电灯亮时才上火车。车厢里人很少,我和靖宇在车厢一角坐下,俩人仍然没有说话,任眼泪自由地流淌。一直到靖宇下车时,他只简单地说了一声:“叔叔!我下车了,您到家时来封信。”我没有送他,一直流泪到湘潭。人呐,当伤心至极时,不知道泪腺里究竟能流出多少泪水。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没有能力把这三个孤苦伶仃的侄儿女从厄运中解救出来,只陆续寄去一些养兔、养蜂之类的书,希望他们能找到一条谋生之路。</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粉碎“四人邦”后,全国开始落实政策。当地组织把三个孤儿接回Z市。这消息让我喜从天降!我妻立即赶赴Z市,为孩子们料理家务,以淡化他们对父母的思念。靖宇被安排在一个小家具厂当学徒,靖华被安排在一个小化工厂当学徒,靖姗继续上学。我日夜揪心的事情一下都解决了,这使我暂时忘却哥嫂的不幸,为三个孩子的顺利返城就业而欢喜。我写信告诫他们: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就业机会,教他们怎样兢兢业业地学习。并叮嘱他们要坚持自学文化。还陆续寄去一些初级技术书籍。只希望他们掌握一技之长,能自食其力。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后来,靖宇进了电大,考试成绩全省第一,还上了电视。在厂内,他被提拔为班长,后又被任命为厂长。在改革开放中,他搞多种经营,把一个百十来人的小厂,发展成为一个拥有三四千员工的集团公司,他任董事长。他被评为优秀企业家,当选为市人大代表,曾参加省考察团赴美考察,接受电视台专访。靖华下岗,给她带来施展才能的机遇。她和几个下岗的姐妹合夥,开了一家化工器材公司,她担任经理,生意相当红火。靖姗天性活泼,能歌善舞,在铁路局搞宣传工作,还做过电视台演员、服装模特。</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兄妹仨各有了一个温馨的家,都有一个相爱而能干的伴侣和一个可爱的小宝贝。三个从患难中爬出来的兄妹,感情非同一般。逢年过节,三家九口都在她哥哥家团聚。每逢这个时候,总要打电话来向我俩问候祝福......。</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靖华临走时,我没有什么送给他们兄妹,只书写了一幅对联:宝剑锋从磨励出,梅花香自苦寒来。</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一九九八年四月三十日</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2010年作者侄儿女从湖南专程驾车到深圳祝寿。</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b style="font-size: 20px;">作者介绍:</b></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原(北京)建材部水泥工业设计院电气工程师,天津水泥工业设计院教授级高级工程师、局级离休干部。 2013 年去世,享年 92 岁。</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2021年5月1日编辑整理。</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