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食记（三）草木有本心

阿黎

春暖夏长季，草木青青时。这个时节，大地青芒，草木深深，在茂盛。

马兰头，长在春天的田野。“离离幽草自成丛，过眼儿童采撷空。不知马兰入晨俎，何似燕麦摇春风。”道尽陆游对马兰头的欢喜。春天的马兰头，在诗人的眼里是一道珍馔。

谷雨时分，香椿冒芽，叶厚芽嫩，绿叶红边，似镶了玛瑙边的翡翠。可以焯水后炒蛋吃，香味浓郁，别有草木的独特风情。

娇小脆嫩的枸杞芽，可以焯水用生抽、盐、醋、红油凉拌，清爽开胃。《红楼梦》里的女孩子们，喜欢春天鲜嫩的植物。探春和宝钗的油炒枸杞芽，色泽鲜亮，鲜香可口；枸杞芽烧蛋汤，有爽口清凉之感。

都是草木本真的味道，草木有本心。

童年的春天，在乡下，我的一位亲戚在老房子前种了许多豌豆。豌豆花盛开时，去他家玩就是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看着朵朵的黄蝴蝶、白蝴蝶在春光流溢的豌豆地里轻盈翩跹。

薄暮微雨时，村庄寂静。露水晶莹的豌豆地里，豌豆苗青青蔓蔓。百年的古朴老屋慈祥地看着雨水和草木在欢腾。绿莹莹的豌豆苗，一茎一茎地掐下，回屋用清水冲一冲，素炒，或者做个豌豆苗豆腐汤，微漾的汤色，宛如翡翠白玉。吃起来清香滑嫩，一边吃着，一边看窗外的细雨在童年的慢光阴里慢慢地飘呀飘，不思回家。

长大后读到《诗经·小雅》：“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觉得薇这个字实在美丽，读了一遍又一遍，不忍释卷。后查证“薇”说的是野豌豆，想到自己年少采薇不思回家的岁月，神往了许久，真想再做一回豌豆地里那位闲散的少年。

友人莲子郊外老家有个菜园子，各种瓜菜常年青翠葱葱。一日春雨霏霏，踏雨去做客，见到雨中的春韭，淋得绿油油，在院前的菜园子里青青地招摇。看到我，她笑着说，我们可以吃韭菜饼子。然后披上雨披钻进菜地，剪一把绿韭。剪下的韭菜，露水晶莹，一寸一寸细细切碎，青青嫩嫩地拌上面糊，烧火铁锅烙，烙成韭菜饼，厨屋里很快韭香四溢。农舍的窗花灯影，映着两人举箸畅嚼。春雨夜，温香的饼子温暖了友人间的感情，像雨和韭叶一样亲近。张岱《夜行船》里云：“郭林宗友人夜至，冒雨剪韭作炊饼。”夜雨剪春韭，寥寥数笔，人间植蔬与人的清乐就在这样的情致里。

 

春风吹尽，枇杷澄黄时，我在江南的莆田餐厅吃到了薄荷枇杷冻。薄薄的薄荷叶，轻盈的绿，润在黑亮的冻里，飘逸着淡淡的香，入口清凉清甜，润喉。还有故乡的枇杷，肥硕的一粒和薄荷叶静静地躺在晶莹的枇杷冻上，果肉澄黄细腻，柔软多汁，甘甜，这是故乡的味道。

我和莆田餐厅的初见是在狮城。在餐厅清新的蓝白色调里，在温馨柔和的暖光下，我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肖同学，聆听他娓娓讲述了和同乡创办莆田餐厅的故事。故事里有一位美食艺术家对食物的本心——追求食材本身的味道，和游子的故乡情结。

紫菜海蛎酥、百秒黄花鱼、炒兴化米粉、莆田卤面、大白菜炖软豆腐、九转小肠……是一道又一道的乡恋，在他挚诚的殷殷劝食下，我的味蕾得到了淋漓尽致的抚慰和满足。在米其林餐厅的美味中，藏着他乡游子对故土眷念的本心，散发着故园里缠绵的温柔。

我以为所有的人间草木都长着一颗玲珑的心，纯净、安静，正如一位游子的心，乡愁流转在所有倾心烹制的美食中，用故乡食物的原味缩短了与故土的距离。

这世间，清妙的食物，在于它的本心，一样一样地展示出它们的原味，在人间的烟火里旖旎。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清淡的食物，挚朴的故人，本心相悦，在时光的故事里散发出皎洁的光影。

那日，在这异域的国家兰花园里，在一偏僻的角落，我竟意外地重逢到一小片粉紫色的豌豆花，那是故乡的草木，隔着千山万水，它也来了。这世界，天地有多大，草木就走多远，从少年走到成年，所有有泥土芬芳的土地都成了它的故乡，守候的是永远的初心。

草木有本心，不变故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