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鱼池春天下苗,鱼夏天成长,到了秋天,鱼“膘肥体壮”,该是“丰收”的时节了。可是“丰收”的场景更显悲凉。那是我一生难忘的场景。<br>首先,帮工取来水泵,将养鱼池里的水全部抽到另一个养鱼池里。我站在堤坝上,看着满鱼池的水一点点消失,鱼池底部的另外一个世界即将呈现在我的面前。<br>鱼池里的水没了,一条条鲜活的大鱼活蹦乱跳地在鱼池的底部“挣扎”着。鱼池底部全是淤泥,像夜空,而鱼,就像是夜空中的星星。这时继父和母亲,还有那些帮工,会只穿着短袖和三角裤头,踩进泥泞的鱼池里,每一脚,淤泥都会没过他们的膝盖,他们“行动迟缓”,“步履蹒跚”,仿佛是无路可走必须深陷沼泽的人。他们手里拖着大筐,看到鱼,就把鱼扔到大筐里,等到回来的时候,满筐的大鱼,非常壮观。<br>我站在堤坝上,看到了一个身影,是我母亲,她穿着一件白色短衫,下面穿着一件红色裤头,白皙的大腿在黑色淤泥的映衬下,格外扎眼。她和其他男人一样,拖着大筐,把长成的鱼扔进大筐里,当汗水模糊母亲的眼睛的时候,母亲用手一擦,一道黑色的淤泥抹在了母亲的脸上。母亲甩一甩手,一大片泥点飞溅在母亲身上。等母亲回来的时候,头发上,脸上,身上,全是星星点点的淤泥。而那膝盖以下的腿和膝盖以上的腿,“泾渭分明”,一个是“白昼”,一个是“黑夜”。我就那样站着,心里说不出来的酸楚。这就是母亲的命运吗?这就是母亲应该承受的吗?那个曾经风情万种、嬉笑怒骂的女人已经被生活奴役了,奴役到失去自我,奴役到没了自尊。我就像傻子一样站在堤坝上,一个纯粹的傻子。<br>堤坝上站着的还有很多鱼贩子。刚捞上来的鱼要及时卖给鱼贩子,要不然鱼就不新鲜了。每一筐打捞上来的鱼都要过称,然后老姨夫和老姨算好账,鱼贩子交钱,这笔生意就做成了。<br>每次上学,我都会经过集市,我看到那些鱼贩子盆里游来游去的鱼,我心都会想,这是我家养出来的鱼。<br>那段时间,三姨夫因为糖尿病,死了。三姨家变得一贫如洗。她的两个儿子没什么本事。母亲为了接济他们,就把鱼低价卖给三姨的大儿子,然后让他转手卖掉,赚点生活费。我管三姨家的大儿子叫大宝哥,每次看到他凌晨来拉鱼,就感觉生活是如此的艰辛,他以前也是个帅哥,可是现在,变成了一个满脸沧桑的“小老头”。大宝哥临走前,母亲都会给他煮一大锅方便面,好大一锅,他全能吃掉,然后他踩着晨晖,骑着摩托,消失在地平线里。<br>有一年养鱼池的生意不好,养出来的很多鱼没有卖掉,于是就堆在冰箱里冻起来。那个冬天,我几乎天天吃鱼,天天吃鱼,镰刀鱼,老头鱼,鲢鱼,鲫鱼,各种鱼,轮番上阵。做的花样也多,清蒸,爆炒,闷炖,到后来,不管是什么鱼,什么做法,都提不起我的兴趣。<br>我吃伤了!之后很多年,我都没动过鱼肉,一筷子也没动过,看到鱼我就想逃!<br> 世界上有没有一个人,上天放过了他,让他幸福地、没有任何波澜地过完这一生。我不知道有没有,至少我没见过!每个人都是带着伤痛,带着残缺,继续过他的人生。既然苦难,何必来到这个世界。来到这个世界,又何必苦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