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客居在北京朋友家里</p><p class="ql-block"> 宁世群</p><p class="ql-block"> 那是1991年仲夏,我到北京作家出版社修改书稿,其时作家出版社总编辑秦文玉(曾任《西藏文学》主编)给我在和平里西藏驻京办事处招待所包了一间房子。然而,当《北京晚报》的一位曾经的摄影记者,如今已下海从商的朋友悉知我到京,怎么也不同意让我住招待所,无论如何要尽地主之谊,一定要我搬到他家去住。因为那位《北京晚报》的记者在西藏采访时,曾得到过我对他的关照。</p><p class="ql-block"> 恭敬不如从命,勿弗朋友美意,我接受了朋友的安排。</p><p class="ql-block"> 人常说商场如战场,这话一点不假。</p><p class="ql-block"> 朋友经常为价格、利润,与伙伴们争上好几个回合,才能谈成一笔买卖。发生一些小小的不愉快,是常有的事。</p><p class="ql-block"> 住在朋友家里,我最怕参加朋友举行的宴会。那宴席上的“劝酒”,谁能说那不是另一种"较量”,我总觉得“敬酒的人”笑里藏刀,嘴里说“为了我们的友谊,为了我们的合作,再来一杯”,潜台词实际是“看你本事有多大?"仿佛合作不是谈出来的,而是喝出来的。</p><p class="ql-block"> 吃饱喝足之后,生意人还要打心理战。</p><p class="ql-block"> 一位据说富得流油的富商从朋友口中得知我并不经商,是从西藏到北京修改书稿的,便笑嘻嘻地问我:“一本书能赚多少稿费?”我如实作答。不知是嘲笑我,还是炫耀自己,他竟说:“还不够我一天的开销。写书,有啥意思?”</p><p class="ql-block"> 一个人,精神的愚昧其实比物质的贫困更可怕。</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我的那位曾经做过记者如今变成商人的朋友说,在经商者的圈子里,你不能谈文学、事业、作家、作品,只能谈钱,谈商品。记得那是1989年深秋,我到北京也曾拜访过这位朋友,他那时还是《北京晚报》的摄影记者,并不富有,拿的死工资。我到他的办公室着望,没有大鱼大肉,泡一杯淡茶,放几只面包,却坐在一起高谈阔论,一呆就是一整天或一个通宵。如今,天天宴请,吃喝下舞厅,去卡拉0k,家里有落地式纱帐,红地毯,欧式软床,我反而觉得不自在,似乎朋友之间陌生了,疏远了。尽管我的朋友并没有疏远我。</p><p class="ql-block"> 从《北京晚报》读到一篇社会透视性写实新闻,令我震惊:北京清华大学一位教授,在友谊商店看到瓶160元外汇券的洋酒,站在柜台前,他感到自己是个弱者。写作有什么用?讲课有什么用?能征服万吨巨轮的高级工程师,却连一瓶洋酒都不能征服!</p><p class="ql-block"> 朋友说:"在这样的环境中,也许有一天,你也会不知不觉地放下手中的笔,完全丢掉爬格子的习惯。然后,学会讲求实际。”</p><p class="ql-block"> 可不,应验了朋友的预言,在北京修改书稿的日子里,感觉自己活得好累好无奈。</p><p class="ql-block"> 如果你活着,活在北京,而不是西藏,你当如何?</p><p class="ql-block"> 一切都为了利润,利润重于一切,就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让你永不得安宁。</p><p class="ql-block"> 以前,对于我来说,吨只是个数字概念。现在通过朋友我才知道,吨要许多许多汽车、火车才拉得动,装得完。前一批货刚走,后一批货又到站,朋友发现货物短吨超过百分之五,于是马上连夜奔赴厂方,找来十多辆汽车,起早摸黑,在崎岖坎坷的太行山区足足走了24小时。</p><p class="ql-block"> 朋友回家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告诉我说:“这是一个饥饿疲劳的昼与夜,是一段艰辛而快乐的曰子。”</p><p class="ql-block"> 我进而思忖:在那种时刻,笔杆子有什么用?文学有什么用?然而,你又不得不承认,它不也是充实人生经验,丰富文学创作吗?</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夜里,朋友突然被创作欲念搅得彻夜不眠。子夜时分,他爬起来,铺开稿纸,想把自己的这一段从商经历一气呵成一篇文章。但是,好久好久,一个字也写不出来。</p><p class="ql-block"> 他突然感到了恐惧。半夜里,他敲开我的门,踱着步,象是问我,又象自问:“我的灵性哪里去了?我僵化了吗?我退步了吗?唉!人啊人,可怕的不是堕落,而是堕落的时候非常清醒。”</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发现,从商的朋友还是放不下文学。</p><p class="ql-block"> 商品经济的发展是为了改造世界,改善生活,人类如果没有文学艺术,这个世界会是个什么模样?难道物质与人的关系,比自身与灵魂的关系更重要?</p><p class="ql-block"> 写作是思想,在反反复复的思想中,灵魂不断在净化在升华,生命似乎也日臻完美……这是极灿烂的一瞬,这一瞬不仅给你一时的满足,还供你受用终生。于是,朋友从此便一面经商,一面又拿起了手中那枝撂荒的笔。</p><p class="ql-block"> 从那天起,我感觉朋友活得好充实好潇洒———</p><p class="ql-block"> 如果你活着,活在从商和从文之间……</p><p class="ql-block"> 1991年作于北京</p><p class="ql-block"> 发表于《西藏日报》</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