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坟憂思淚

王圣宝

<p class="ql-block">  (圖一,那一丛緑樹是王五房坟茔地,父母安葬之處。)</p><p class="ql-block"> 引爆那堂國學課,缘自一個三年级娃娃新解杜牧詩。</p><p class="ql-block"> 清明時節雨紛紛,</p><p class="ql-block"> 路上行人欲斷魂…</p><p class="ql-block"> 在教娃娃學國學時,自編的教材選用了杜牧《清明》。尚未開講,但聼一片朗誦聲,全都會背,脱囗而出。可見,</p><p class="ql-block">中國人對這首詩的喜愛程度!</p><p class="ql-block"> “既然你們爛熟於胸,那好,請問——”我笑着問道:“哪位小朋友能講講這首詩的内涵?欲斷魂,又是什麽意思呢?還有,詩中有幾幅畫面?”</p><p class="ql-block"> “報告老師,我知道!”一男娃勇敢地站起来,嗓音清脆,吐語快速:“當時杜牧在江南,就在我們蕪湖沿江一带行走。對對對,就在蕪湖、南陵、繁昌、池州幾個縣,我爸我媽帶我去過的。”</p><p class="ql-block"> “别扯得太遠,解釋詩意!”我叮囑。</p><p class="ql-block"> “清明時節,常常碰上細雨紛紛的天氣。在我們江南,這個天氣特點明顯。大詩人杜牧看到這個特點,就寫了這首詩。還有一種說法,那一年清明正好下雨,杜牧也在雨中,触景生情,偶感而發,便寫了《清明》。紛紛小雨阻擋不了好多好多上坟的路人。他們馬上要見到死去的親人,所以就傷心哭了,哭得魂都斷了。欲斷,将要斷,将要失去。雨水配淚水,情景交融…”</p><p class="ql-block"> 忽的哄堂大笑,打斷了他的繼續。</p><p class="ql-block"> 衆娃争相發言,各抒見解。他們是三至六年級的小學生,合而為一個國學小斑,都喜爱古詩文,也都知曉《清明》的含蕴。所以,七嘴八舌,你不讓我我不讓你,争相嬉笑嘰諷,前仰后合,亂成一堂。</p><p class="ql-block"> 示意平静後,我雖不認可“流淚說”,然而對於小娃兒應以鼓勵為主。於是,邊分析邊贊掦小男娃的思路清晰,對詩意詩旨的把握,“你們覺得可笑,是他説路人流涙了,對吧?而你們呢,跟随父母掃過墓,没看到路人流淚,反而談笑風生,快快樂樂,是吧?但我認為,倒也算一説,見他人之未見呐!况且,唐朝重孝道,人情純良,那麽多祭掃的行人,未必没有哭的。好了,各人拿一張白纸,把詩中的情景畫出来!”</p><p class="ql-block"> 不知怎麽了,今日清明来上父母坟,油然想起杜牧詩,忽而想起那個小男娃的“流涙説”,眼淚居然盈眶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圖二,上圖中的湖泊,已抽乾開發,坟茔地成為孤岛。) </p><p class="ql-block"> 家鄉有句俗語:眼睛一眨,老母鷄變鴨。此語,形象,表明事物的瞬息萬變,變化神速。</p><p class="ql-block"> 去年冬至,家鄉依舊,白膜覆盖田野,遥望若白雲出岫,緩緩延舒,飄飄而遠,與天邊雲霓相銜。曾經,文弱書生憂天下,慨嘆三十多年間,田畝白膜全籠罩,不種稻麦唯栽椒,田不出粮民何食,胸口焦灼似火燒。轉而一想,畢竟椒菽豆蔬還在種,沃土良田未荒蕪,光景仍然紅火火,農家忙着冬收樂呵呵。今春清明,驅車回故里,抬眼一眺,險些驚掉了下腭!才百餘日,面目全非。樓房平地起,油罐良田立;塔式吊車衝天竪,推土機車犁白膜。一年之計在於春,正是春種農忙時,農家反而悠悠哉,倒是工人揮汗如雨在田野!</p><p class="ql-block"> 故鄉之美,美在水鄉澤國。荷蓮亭亭,蘆葦曳曳,魚翔淺底,漁歌唱晚,鵝閗鴨戲,鷄犬相聞。可是,眼前的池塘湖澤,正被抽乾填平,水鄉消失,澤國不再。如圖一,那爿清澈的方塘,須臾間,幻化為圖二的模样。而推土機無所頋忌,隆隆地向前推進,撕碎白膜,呑噬覆盖其下的農作物:辣椒,豆菽,菜蔬…此情怎不叫人憂。</p><p class="ql-block"> 圩區的家鄉,有個固有的觀念:不宜杉木生長,栽不活。可是,就是有人不信邪!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脩建裕溪大閘的那帮人,偏偏移栽了一大片杉樹苗,居然活了!而且,拔地而起,茁壮成长,像一排排衛兵,昂然裕溪河畔。每次回鄉,總是流連其下,撫摸着,擁抱着,親熱着,直待連抽三支煙,才戀戀不舍地分手告别。今來,忽然不見了,何其郁郁,悵然久之。</p><p class="ql-block"> 還有,那满塘的绿荷紅蓮,今夏還能婀娜多姿,清香彌野,沁人心脾嗎?不能的了,不能的了!</p><p class="ql-block"> 不禁黯然神傷。</p><p class="ql-block"> 轉而一想,世間本無事,你偏憂天傾,庸人一個嘛!再説了,開發家鄕本好事,何至於憂?况且,少時已離鄕,又管你什麽事!</p><p class="ql-block"> 可是,當我向着坟茔走去,老遠就發現那兒已成一座孤岛,樹林下的墓地(見圖二),已被開發之地包圍、擠壓、啃食,僅剩巴掌大小了!而且,肯定是不保了,胳膊擰不過大腿。弱勢村民從来都是鄉政府的順民,命往東則東,令向西則西,叫你遷坟就得遷!然而,坟往何處遷?遷無可遷,因無處可受遷,無地可供遷!</p><p class="ql-block"> 遷坟,尤其遷祖坟,歷来是民族傳统之大忌,非中華傳统文化之選項。《易》倡風水之説,千載以還已成俗。儒主孝道行人倫,百代以来成綱常禮教。古之人君,不侵生民之居,不残死人之墓。强迫遷坟,無異於刨人祖坟,總會惹怒民情,招致民怨沸騰,甚至激烈反抗。河南等地的平坟運動,出現一邊倒的批評聲浪,誘發社會矛盾激化,閙得鷄犬不寜。</p><p class="ql-block"> 我重歷史唯物論,不尚風水,然孝心未泯。不得不動遷的話,吾儕岂敢訴訟維權,况垂垂老矣,萬事不争,唯有順從政令。只是虑動遷後無處安放,是件麻煩事,故而心憂之。而且,父親因饑饉非正常亡故,那是1960年元旦,才43歲。當發現死時,臉龐已遭餓極的老鼠囁得大一個小一個窟窿,吓得我魂飛魄散,拔腿往外跑。從此不敢走夜路,天一黑就拉着姐姐,寸步不离。那是“三年困難”時期,非正常死亡不下四千萬(見1993年上海大學《社會》雜志第4、5期合刋《“三年自然災害”備忘録》的考证文章),人們都認為是人為之祸,劉少奇說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p><p class="ql-block"> 餓死之人如路倒,倒下即毙,再無生的希望。没人帮着抬上山掩埋,因為都餓得三根筋挑一顆骷髏頭,哪有力氣抬呵!</p><p class="ql-block"> 母親得噩耗,傾其所有,拿出當月的囗粮米和用蔬菜票購買的蔬菜,從蕪湖赶回王五房村。一回村,風聞有“吃的”,莫不赶過來帮忙。用門板釘了口棺材,找了幾件破舊的衣裳,替父親套上遮體,草草装殮,送上了山,殣葬了。母親煮了一大鍋稀粥,恭請帮忙的和未帮忙的大人小孩都来喝,反正村子小,七八户,二十多人。一天喝一次,一連喝了六七天,都説是觀音菩薩来度命的。</p><p class="ql-block"> 站在坟前,回想父親那般的不幸,正年富力强的生命旺盛之期,却因天下無食而夭折,還没留下一具完屍,惨状無異於鬼形。而且,他生前摯愛的沃土美田,已經不再,連他安魂之所也将不保!想着想着,不禁鼻息一酸,潸然涙下。</p> <p class="ql-block">(圖三,抽乾的湖塘正在開發,右側樹丛為坟地孤島)</p><p class="ql-block"> 焚香,燒紙,燃冥品,放炮仗,跪拜之後,便傍坟席地而坐,抽出两支煙,點着,放一支父親坟頭,意在供他抽。記得,父親無錢抽,煙瘾犯了,要麽抽破棉絮,要麽抽揉碎的枯葉。我邊抽邊自語,欲與父親對話,告知兒孫生活現状和家鄕巨變引發的憂思。</p><p class="ql-block"> 父親,您的兒孫過上好日子了!曽記否,五九年冬,大饑饉,您餓在牀上爬不起来。我去裕溪口乞討,天下菜色,城市也不够吃,家家户户關門閉窗,哪里去討一口啊!我鑽進車站飯店,被攆出来,剩不注意,又鑽進去,總算討了點湯湯水水,不忍吃一口,全部帶回家給你,您一面吃一面淌眼水。就這样,一連多日,總能討一星半點回来,對付了那個饑寒交迫的冬季。您再也想不到,就是您那個瘦骨嶙峋的乞丐兒,如今開上小汽車了,不是牛拉車馬拉車,是燒汽油的機器車,對呀,我自己開!您孫子也開了一部别克車,比我的貴一倍。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大變化,國家正式宣布,中國没有窮人了!歷朝歴代没有的大德政呀!土改時划您的成份宛若泰山壓頂,壓得我們一直喘不過氣,如在人間煉獄裏苟且生存,直到1978年凖允録取上大學,後來還當了系總支書記、系主任,蕪湖區市两級人大代表,又瞎猫碰上死老鼠,碰上了一頂不值錢的教授破帽子,也算對得起“書香門第”。而且,我的兒子、您的孫子,也是中共黨員,還是優秀黨員呢,現在大學當一名教師。這恐怕,您連做梦也梦不到吧!這都是您和母親,還有我爹爹奶奶,積蔭德之故啊!只是,長期的受壓,養成了如鲁迅说的,忍讓忍讓再忍認,當不能再忍讓的時候,便起而谩骂别人的谩骂,詛咒别人的詛咒,反抗别人的壓迫的壞脾氣。這一點,應是您的遺傳。否則,仕途上層樓更上,也未可知。受迫害打擊最多的是您的大兒子,不凖报考大學(以後也上了大學)。一同事丢失了數十斤粮票,硬誣陷您的大兒子偷的,被罰配到農塲監管勞動,失主不久找回了粮票,却仍不放回我的哥哥。多年後平反了,成了政府機関干部。哥哥的子女都成人了,成家立業了,生活美满。</p><p class="ql-block"> 而我與妻,最犯愁的是小孫女兒不肯用心念書。讀初一了,課程多,課業重,竞争異乎尋常的激烈,可她偏偏心不在課本上,而在課外書,偷時間、擠空隙,去讀那些無盐無油無知識價值的現代長篇小説;令其讀《水滸傳》,則陽奉陰違,两年未看完一半。與此同時,玩手機成瘾,躲在被窝裏看游戲至於凌晨。還有畫畫,無師自通,一偷空,就涂鴉,頗有可睹之趣,連她的姑媽都要她的畫。在小學時,還参加過全國拼圖智力賽,集體二等奖,個人三等奖。就是不把心思放在課本上。可她又聰慧睿智,心巧頴悟,思維敏捷,頭脑清晰,講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能説會道的奶奶,也甘拜下風。記憶力强而速,可數秒之内記熟一首古詩,擅於應變與應辯。您瞧瞧,這本當就是一塊讀書的材料嘛!尤其,她已背下了一肚子古詩文,超越高三畢業生的古文水平;手中仿佛握了支生花梦筆,流出的文字,不說錦绣,起碼我讀初一的時候是望塵莫及的。她點評同學的作文,文字干練而漂亮,頗有見地,讓我心寛。她是一塊璞,必雕琢而後方能成瑜。父親呵,如何琢璞成瑜呀?我與妻心勞日拙,山窮水盡。而她的父母,把她往我俩身邊一放,不管不問,放任自流,從來不肯花時間督促、帮助她學習。吃、穿、住,接與送,乃至督促學習,我俩都竭誠去做,盡心盡力讓她吃好穿暖睡足,無冬無夏,按時接送。也許,我俩太寵愛她之故吧,不忍心呵責。不壓不成噐,不打不成才。可是,我俩不忍啊!怎麽辦呢!除了焦虑,便是一愁莫展。唉,山窮水盡,只好順其自然了!</p><p class="ql-block"> 父親哪,您千不该萬不該,先後帶走了我的母親,我的長兄,我的雙胞胎姐姐,留下我一人孤零塵世。對了,也不算孤零,我還有一個不知星落天涯何方的弟弟。您記得嗎,五八年,媽媽為我生了一個小弟弟,小名“天生”,三个多月吧,就丢在了蕪湖市第一人民醫院門口,被人家抱走了。一直在尋找,始终杳無音訊。過往矣,煙雲矣,無力回天矣!好了,也罷,不説這些傷神事。</p><p class="ql-block"> 我想説,如果您尚在人間,該多好哇!不愁餓飯,不愁暖衣,不愁屋漏…而且,您還會親眼目睹家鄉的突然巨變。</p> <p class="ql-block">(圖四,家鄕的肥田沃土上突然出現的不知何等怪物,類似儲油罐什麽的。)</p><p class="ql-block"> 畫棟朝飛南浦雲,</p><p class="ql-block"> 珠帘暮卷西山雨。</p><p class="ql-block"> 閑雲潭影日悠悠,</p><p class="ql-block"> 物换星移幾度秋。</p><p class="ql-block"> 閣中帝子今何在,</p><p class="ql-block"> 槛外長江空自流…王 勃</p><p class="ql-block"> 物是人非事事休,</p><p class="ql-block"> 欲语泪先流… 李清照</p><p class="ql-block"> 記得小時候,父親您和母親,教了我一些古詩。可惜,後來日艱,没空閒也没心思再教了!</p><p class="ql-block"> 剛才吟咏古人的幾句詩,是感慨斗轉星移、物是人非的變化。特别是我們家鄕的變化,已不是什麽“物是人非”,而是物人皆非。您如果在天有靈,回鄉一趟,必然疑惑詫異,家鄉非故鄕,因為面目已全非。</p><p class="ql-block"> 人變了。您那一輩分的人,碩果僅存一人。他是輩分大,年齡小。我們這輩一般大的,也是寥若晨星了。您認得的有聖培(王大廣兒子)、聖英(王大田女兒)、聖壁(王大葉之子)、聖西(王聖廉弟弟)、聖展、永樓、蕪生、存厚、永能;還有王大佩的兒子等。王大佩,您肯定記得,土改時被當成反革命地主鎮壓的,住大王村隔壁的鄭村。現在人敢講話了,我回鄕聊天時,很多鄉親都説是一大冤案。王大佩確是地主,還是縣参議員,但他不但没幹過反革命,相反他家是地下黨新四軍的交通站,救過王家祥等共産黨高官。土改前,鄧頴超還專門寫過信,說王大佩不能殺。我問:信呢?誰還敢殺?又為什麽殺了?被告知:信被村長扣了,有私仇,硬説是反革命地主,上面哪搞得清,就殺了。我拜訪王聖廉(就是那位胸懷惻隐、毅然决然遷給我户口的公社武装部長)時,談及此事,他也認為是冤案。他的話,應該可信吧?如果崔永元知道此事,肯定會來録音《口述歷史》。而我,因為未見真凭實據,也没進行深入調查,所以還是将信将疑。只是順便告訴您有這麽一個説法。您瞧,岔遠了。</p><p class="ql-block"> 現在,農村看不見年輕人,不種田地,都到城市求生活,成了打工人。剩下老頭老奶種地,帶孫兒。凄凉冷落,蕭索寂寞。</p><p class="ql-block"> 村莊變了。相間的村子連成了片,都在農田裏盖了房屋。諸如村前,我們家那三畝最肥沃最能收稻的水田,竪起了一排房屋。人家生活用品也變了。不用鐵鍋不燒柴火灶,不置水缸不挑水,不用木盆洗衣裳,不用烤火不用扇,不用油燈與火柴。用什麽呢?您没見過,甚至想也没想到的:自來水,電燒鍋,電冰箱,電熱毯,電空调,電視機,打火機,洗衣機,電話,電脑,手機,等等等等。五八年成立人民公社那陣子,宣傳説:人民公社是通往共產主義的金橋;<span style="font-size: 18px;">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洋戲自来水,就實現共産主義了。然</span>而,現在人家所擁有的,早已超過了,却不見共産主義的影子。官家説是“有特色的社會主義"。而民間的叫法,五花八門,亂説一通。或謂有特色的資本主義,或謂國家資本主義,或謂壟斷資本主義,或謂官僚資本主義等等,雜七雜八的扯淡。嗨呀,幹嘛同您講這些無鹽無油、不痛不痒的廢話!</p><p class="ql-block"> 路變了。原来的田間阡陌,變成了横七竪八的車進車出的水泥路。出則自行車,摩托車,電動車,小汽車,公交車,太方便了。您如果壽比南山到如今,那該多好哇!為兒的,一定駕長車,帶你周游列國,享盡人間快樂!</p><p class="ql-block"> 池塘變了。經過村莊的南北走向數十里的大王塘,攔腰穿路,截斷為一塊塊方塘,便於行車。車,陶汰了千年水鄕運輸的船。其他的縱横交錯的池塘,無不有如大王塘被切割的命運,小型化,碎片化。</p><p class="ql-block"> 更大的變化,莫過於傳統農耕文化的遠離——</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圖五,裕溪河畔,白膜大棚農業之一角。)</p><p class="ql-block"> 種植變了。千百年以來,我們家鄉一以貫之的種植模式:水稻為主,大小麦為輔,雜以蔬菜瓜果。父親啊,變哪,不種粮食了!專門栽種辣椒了!</p><p class="ql-block"> 30多年前,不知誰發明了塑料大棚種植,傾刻間暢行天下。其時,辣椒價高,鄉親們一窩蜂栽種辣椒,商販們開着大卡車来收購。又因白膜保温,四季可種。鄉親們的確賺了一大筆,許多農户發家致富了。農民的眼光是現實主义的,見利趋利,都来種辣椒。猶如白雲翻滚的白膜大棚,向着天際延展,無邊無垠,真乃處處大棚處處椒。過剩了,價格暴迭了,無人来購了,農家悲惨了,回不去了。有的攺種黄豆,多數維持着,很少改回来種水稻的。</p><p class="ql-block"> 因為不種水稻了,家鄉消失了水牛的倩影,耕地的風景,稻花盛開的芬芳。犁、耙、耖、鎢頭、水車、禾桶、連枷、風車等農耕噐具,共同的命運是煙消雲散。没有了清明前後泡稻種、做秧田的忙碌光景,没有了栽秧前夕挑罱泥、施早肥的男男女女,没有了打麦塲上舉連枷、唱山歌的年輕村姑…不種稻麦,與稻麦同在的農耕文化,也就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了!</p><p class="ql-block"> 家鄉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再也看不到麦浪滚滚、稻花飄香的純情了。</p><p class="ql-block"> 然而,家鄉的變化,並没有嘎然而上,巨變來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圖六,推土機、大吊車、工程車等現代施工器械,輕易地撕開白膜大棚,正向着前方村莊挺進。)</p> <p class="ql-block">(圖七,又一片肥美良田變工地。)</p><p class="ql-block"> 巨變來了,來得這麽快,始料未及!</p><p class="ql-block"> 父親,您知道嗎,我們家鄕,包括雍鎮、裕溪、沈巷、黄山寺,都劃歸蕪湖市啦,屬於鳩江區管轄。也就是説,户口是蕪湖市的了。還記得吧,六〇年為遷户口,我險些跳江自殺哩。</p><p class="ql-block"> 雖然劃歸了蕪湖,但我心裏總認定我們這一带村莊永遠是農村,因為離蕪湖太遠,又都是低漥水田水塘。</p><p class="ql-block"> 孰料,2010年國務院批凖了安徽省江南江北两個産業集中區的規劃建設,都是220平方公里的廣袤面積。而江北産業集中區就在蕪湖的長江對岸,北從黄山寺、沈巷,南下裕溪街、王五房村一綫,直至雍鎮,過裕溪河,囊括無為縣的長安鄉,一直南行至白茆鄉,锦延两百多里方圆的農田與村鎮。</p><p class="ql-block"> 旋即,萬丈高樓農田竪,千條通衢沃地起,百萬肥畝化水泥,盤古粮倉成歴史。樓房林立,工廠交錯,街道縱横,一座初具規模的現代化新型城市拔地而起,同古城蕪湖隔江相望。</p><p class="ql-block"> 然而,人算莫如天算,建巢引鳥鳥罕栖,産業對接客来少。因此,新城才崛起,坊間笑鬼城。傳聞紛紛,各類小道消息不脛而走,其中一條頗吓人,傳説受中央呵責了。官媒之語,印証了坊間傳言并非空穴来風。2019年,一位安徽省委巡視组幹部向《瞭望》記者述及:近十年的發展教訓深刻,两個集中區從政策高地到發展洼地,違背經濟規律,在没有産業基礎的地方,超出承受能力辦集中區,脱離了實際。</p><p class="ql-block"> 騎虎難下!</p><p class="ql-block"> 怎麽辦?若依一介草民之見,上上之策,莫過於趕緊下馬,還原米粮倉還来得及!但是,决策之人有遠見卓識,貴在堅持,於是硬着頭皮再上馬。2020年4月15日,借安徽省公共衛生臨牀中心(蕪湖)項目奠基之際,在江北集中區,隆重召開現塲會議,鼓動宣傳再出發。</p><p class="ql-block"> 其後半年,并無顯著起色,尚未發展到裕溪河畔,怎麽忽然越河来到家鄉開發了呢!</p><p class="ql-block"> 如果再向前推進,我們王五房村就推平了!到那時,王五房村就得整體搬遷,将會是真正的城中村了。鄉下人摇身一變而為城裏人,多少人多少年夢寐以求而不得,一朝成現實,多好啊!</p><p class="ql-block"> 可惜呀,您老人家無福分享受了,真的是一大憾事!</p><p class="ql-block"> 既然如此美好,慶賀呀,還憂思什麽呢?</p><p class="ql-block"> 事物總有另一面,問题也應多角度觀察,尤其要由表入裏,深層次看問题。單一看,家鄉脱盡傳統農耕文化,乃至彻底告别農耕,過上現代化的城市生活,千古一變,變成人間美事一桩,神仙也欣羡。</p><p class="ql-block"> 可是,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呀,再也看不見牛羊遍野、麦緑稻黄的美景了,再也不現金字塔般的稻谷堆和群山般的稻草堆了!産粮的肥沃良田永遠不再了呀!</p><p class="ql-block"> 無土則無粮,無粮則天荒,天荒則民饑,民饑則亂生,亂生則國弱,國弱則人欺,人欺則挨打,挨打則國破。</p><p class="ql-block"> 大警小怪,危言聳聼,不就裕溪河流域巴掌塊天地麽!有那麽嚴重?</p><p class="ql-block"> 父親啊,您早已不食人間煙火,不識人間事了。城市化犁平了千千萬萬村莊,水泥路覆盖了萬萬千千農田。三十多年來,農田的惡運是瘋狂的消失。每年最少被呑噬數十萬畝,最多達數百萬甚至上千萬畝。諸如1985一1986的两年間,征用的農田2473萬畝,吓人吧?從1987一1994的八年裏,平均每年遭城市化吃掉270萬畝熟土地。而1996一2002年的七年中,耕地均减1000萬畝!有一則报刊資料爆料:至2007年,建設用地總規模達4.91億畝,天文數字啊!意味着:同一數字的耕地的消失。2009年,建設用地和自然災害損毁共1.3億畝(其他年份自然災害損毁耕地未記在内)。2012年减少922.8萬畝;2014年是667.2萬畝,另一資料數字為914.85萬畝;2015年减少462.3萬畝。</p><p class="ql-block"> 究竟城市化化掉了多少農田,恐怕誰也説不清道不明。但是,城市化仍在長足前進……</p><p class="ql-block"> 父親啦,如果我們家鄕這麽個彈丸之地的農田消失,不算什麼,九牛一毛!可是,冮北江南两個集中區,一下子就划去了60多萬畝,可不是一個小數哦!</p><p class="ql-block"> 您不知道吧,城市化從東部開始,而東部地區正是中國的一個大粮倉啊!古代四大米市蕪湖、無鍚、九江和長沙,都在東部,蕪湖為四大米市之首。所以才有江南熟天下足的説法。而東部,罕見往日“沿途一望生機勃勃”之景,代之而興的是層樓蜂起。</p><p class="ql-block"> 十年前,一位叫陳鍚文的人,是中央農村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很憂虑地説:我們需要28億畝才能養活13億百姓,可我們手頭現在僅有18億畝。持同样看法的中央黨校一位教授説:農業需要25.1億畝,即使目前的18.2億畝耕地一點也不减少,缺口仍然近7億畝。</p><p class="ql-block"> 國家死保的18億畝紅綫,據兒子從报刋披露的數字和文件推測,已經突破防綫了。堪憂啊!</p><p class="ql-block"> 即便如是,沃土膏田仍舊繼續消失,不知舍時是止期,亦未知盡頭在哪里?長此以往,粮從何出,民焉安食?難道向外國購粮度日?有個頂着經濟學家帽子<span style="font-size: 18px;">的茅以軾,從</span>美國回来並受美國資助,在北京辦了個什麽經濟研究所,成了大V,並因激烈反對國家堅持18億畝紅綫而火了,摇唇鼓舌反對的主要理由,便是购買外國粮食,美其名曰市塲經濟。他的“購買説”受到某些無良媒體的推波助澜,風頭勁足。可是,三年大饑荒,外國賣中國粮了嗎?正是美國半月形包圍中國嚴密封鎖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購得一次粮,杯水車薪。相反,乘機打我們。赫鲁晓夫想落井下石,出兵中國,被阿登纳拦住了。理由是:你把他們國門打開,六億饑餓的中國人正好衝出来,像蟥蟲一样吃盡歐洲,不是酿成黄祸麽?你讓他們関在裏面自生自滅好了。“黄禍論”由此而出。</p><p class="ql-block"> 而今,美國更是肆無忌憚地拉帮结派,恫吓、圍堵、打壓、進逼中國,兵臨城下,唯恐中國不出事,一旦中國再度饑荒,正好大兵壓境,肢解中國而心安。外敵環伺,能不心憂麽!所以,一定要安隐國内啊!</p><p class="ql-block"> 父親啦,耕田在迅速消失,将来會出現大饑荒嗎?您無語?啊呀,怎麽問您呢?古人雲,人死為鬼,您己與鬼神為伍,我不是“不問蒼生問鬼神”了麽?</p><p class="ql-block"> 算了算了,您安息吧!您的坟茔能否保得住,前景未卜。而我,将来魂歸何處,能否回故里,同您相依,只能由将来决定了。</p><p class="ql-block"> 這麽想着,自語着,不知怎的,鼻子發酸,凄然淚下。</p><p class="ql-block"> 忽然想起國學班那個小男娃的“落淚説”。我,他的國學老師,不正在清明節時落淚了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圖八,開發的農田前面是吾村。)</p><p class="ql-block"> 坐在父親坟旁,抽了幾支煙,胡思亂想一通。轉而一想,我也是行将就木之人,至少在有生之年不會再現大饑荒,天下本無事,何必庸人自扰之!兒孫祸福兒孫當,干卿何事,與我何干?可是,人活着應當想着子孫的生存繁衍,想着國家的長治久安,想着民族的興旺發達呀,您説是麽?</p><p class="ql-block"> 於是掐滅煙蒂,起身告别父親。</p><p class="ql-block"> 路上,胡謅了一首歪詩,如次:</p><p class="ql-block"> 凌家灘邑玉金壤,</p><p class="ql-block"> 雍裕河旁古谷倉。</p><p class="ql-block"> 多少夏年膜覆地,</p><p class="ql-block"> 幾回寒食畦無秧。</p><p class="ql-block"> 腊月過鄉菽豆儲,</p><p class="ql-block"> 仲春經此工人忙。</p><p class="ql-block"> 上坟總痛父饑殍,</p><p class="ql-block"> 殘畝将招天再荒?!</p><p class="ql-block"> 注:1、雍裕河,即裕溪河,古名濡須河。2、夏年,借古歴《夏小正》之夏年。 (20210405)</p> <p class="ql-block">(圖九,美麗的無為長江大堤。)</p><p class="ql-block"> 陽光穿透雲靄,暖洋洋的,仲春江淮,最是養人。為抒暢胸懐,驅車去蕪湖蛟磯廟沙灘,那裏任你憂思百結,愁腸寸斷,至則神清氣爽,心曠神怡。</p><p class="ql-block"> 美麗的無為長江大堤,垂柳江防林,吐黄緑細葉,随風婆娑,媚姿萬态。若杜牧見了,必然改寫“清弋江村柳拂橋”的名句。改成什麽呢?狗尾續貂:無為江堤柳迎車。</p><p class="ql-block"> 小汽車馳聘江堤上,東風歡樂撫車,陽光和煦暖身,柳蔭華盖相随,直如穿行無窮之畫廊,頓覺悦目爽心愉精神。美啊,我的家鄕!三生有幸,生長在這方寶地上!</p><p class="ql-block"> (20210415赭山春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