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跃龙门（五）

刘井刚

没绕几下就到了一户人家。那房子照旧和季老头家房子一样破旧，郑实想：这是哪朝哪代书香门第？这么破败、这么落魄？郑得运在门口大声问家里有没有人？话声才落，那门就开了。好像这里的每扇门都通用芝麻开门的咒语，或是都有自动感应装置。郑实一看开门的人，大众脸型，没半点文气，像是刚从地里收工回来的农人。随即他又想：人不可貌相，说不定这小城藏龙卧虎呢！而这个比茅庵草舍好不了多少的房子却是汗牛充栋！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是某个贤达名流的后裔!他不仅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还整天坐拥书城呢！

郑得运照例是用恭维的语气把郑实作了一番介绍。郑实又懵了！他和郑得运一块长大，之后娶妻生子。闯荡这么多年，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在郑得运心目中是这么崇高伟大！他在心里暗自谦逊了一下，也没表现在脸上。心里暗忖，从现在起努力做出一番事业，让侄子这番恭维名符其实。

郑得运说明了来意，那人十分热忱。郑实拜贤若渴似的，一点也不推辞，就跟那人进到了里屋。在进入右边的厢房时，那人在门口脱了鞋，踩着铺在水泥地上的泡沫垫，背靠窗根盘腿而坐，像和尚诵经打坐似的。郑实心里一凛，同时，这个貌似高不可攀的先贤在他心里顿时一落千丈。他刚要转身走开，郑得运立即扶着他的肩，轻声说：“你先跟人家谝谝，然后再说借书嘛！”郑实才要说不借了，郑得运乞怜道：“好了好了，坐一会就走。”郑实坚持着不脱鞋，窗根下的男人就朗声喊道：“开英，端一只凳子来。”于是，一个女孩在外间应道：“来了!”声到人到，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在门口踢掉拖鞋，径直走到郑实跟前，把手上的塑料凳轻轻放在郑实身边，然后悄悄退出去。郑实怕伤了女孩的面子，勉强坐下。他发现，好像这里待人都有一套完整的模式，经过统一训练似地。

郑实还没坐稳，刚出去那个女孩双手捧着一杯热水又进来，莺声燕语地说了声喝水，就出去了。郑实不习惯与人面对面一付受训地坐着，就侧身对着窗根下的男人面向着门口。同时，他把那杯水从自己面前挪开。借着眼角的余光，他发现郑得运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低了一下头，接着又若无其事地端起自己挪开的那杯水喝了一口，像是要证明着什么。

背靠窗根地铺上的男人用上午季老头一样的伎俩，先自我介绍说：“我叫孙红敏，山东人。刚才拿凳子倒水的是我的女儿。我们一家四口都在这里。你从哪儿来？以前是从事什么职业？与郑得运的关系是不是很亲近？”没等郑实回答，似乎也不需要郑实回答，男人就自说自话。他说：“你俩关系这么好，一起长大。千里迢迢地来了，就帮他看看这生意能不能做。这不过是一种新型的卖货方式，你侄子能不能通过这个方式挣到钱？他叫你过来时之所以没说实话，是因为这行业特殊。上午你也看到了，课堂上那么多人都是用没说实话的方式被叫过来的。所以说，你没必要生气。也就两三天的时间。如果在家里他有事请你帮两三天工，你帮不帮？”

“真是牛裆扯到马裆里！”郑实明白借书是一个圈套，轮番攻心是真。他的头嗡嗡地响个不停，对方说的话他再也听不进去。

在外面吃过饭已是傍晚，回到房子，师玉倩早已回来了。郑实先不讨要手机，劈头盖脸地一顿咆哮，他说：“你知道你们在这干啥吗？干传销！不知道这是犯法的事呀？就凭你们一家人的智商能挣上这个钱，早点死心吧！”师玉倩故作惊讶地说：“不是吧？肯定不是！叔，你别吓我？你又没干过，怎么知道是传销？”郑实冷哼一声，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肯定不是，粪桶还有两只耳朵呢！”他撇嘴的神情把师玉倩给逗笑了，而且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显然，有一半的笑是努力做出来为缓解气氛的。郑实被她这个怪样子也弄得哭笑不得，气氛瞬间不在紧张了。好一会，师玉倩才刹住笑。郑实见师玉倩这么认真，反而消了气，处变不惊地安慰道：“没什么怕的，明天就走。”师玉倩好像真拿定了主意，说：“这样吧，叔，明天你帮我们仔细看看。要真是传销，我们一刻也不留。行不？”郑实还没来得及回答，郑亚萍也可怜巴巴地哀求：“爷，你就帮我们看看，我们一家可受骗不起！”

郑实承认自己耳根子软，经不住郑得运一家又捧又求，就答应帮他们再听听，然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一旦静下心来，郑实听课比昨天认真多了。他大致明白了这里卖的是韩国生产的化妆品，而且工厂就在中国青岛。相比起美国日本的阴险狡诈，没有劣迹的韩国要诚实厚道的多。制度课上，他不仅记住了昨天老师讲的开头部分，而且特别用心听后面的内容，他想从朗朗上口的演讲中找出破绽，好用来说服郑得运一家的确是误入歧途。可他根本找不出。除昨天老师讲的内容滴水不漏，今天的内容更是天衣无缝：

“你必须消费我公司大套产品3900元、中套产品2900元、小套产品2340元。三选一，并不是全消费。　

“这时候会有新朋友不高兴地说：‘你让我打工挣钱可以，让我掏钱门也没有！’我说朋友，你就看拿出这二三千块钱能做什么？开一家工厂是不够的，开一家零售店也是不够的。干什么够了？就是租一个蔬菜水果摊够了。在座的每一位包括我在内，谁也没见过卖水果卖蔬菜的老大爷老大娘拿着大哥大钻进桑塔纳。有，也是百里无一的。投资我公司就有这样一名经销商，他的名字叫尹相金。尹相金三年前投资我公司大套产品3900元，三年后他就有了十万余名可爱的下属经销商。这十万余名可爱的下属经销商是尹相金一生无穷的财富。他花去了100万为他的老母亲在鞍山的避暑园买了一栋别墅，又花去了180万为自己在大连买了一栋别墅。况且，尹相金还有心爱的宝马轿车一辆。三年前尹相金投资我公司大套产品3900元可谓是小投资，三年后就有了这么多的回报，可谓是大事业；

“第二点好处是无风险无压力。每个公司都有自己的企业理念，我公司也不例外。我公司的企业理念只有一个‘诚’字。什么意思呢？用孔夫子的话说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换成老百姓的话说就是：自己不喜欢的事不要强加给别人。什么是无风险?以往我们在家看电视看报纸，是没有哪个人把自己的胳膊腿看折了的。看电视或看报纸只是投入了你的时间与大脑，投资我公司也只是投入了你的时间与大脑。所以说是无风险的；什么又是无压力?当你投资我公司后，你的上属不是你的司令，你的下属不是你的小兵。没有人规定你在什么时间内达到我公司第几级别，也没有人规定你多长时间为我公司卖出几套产品。所以说是无压力的；投资我公司最大一点好处，新朋友注意听了：一次性投资，终身受益。这点非常重要，新朋友最好记下来。”

郑得运的小姨子师玉凤跟台上讲课的老师配合的非常默契。她一边给郑实递水，一边不知从哪里拿出笔和笔记本，学术气氛浓厚地递给郑实，比划着让他怎么怎么记。在这被人‘策反争夺’的特殊环境，郑实不想被人误认为没头脑没文化之流，就不假思索地接过笔和本子，流利地把刚才老师提示的所谓重点记下来。正要自我欣赏，师玉凤一把把笔和笔记本抢到手里，然后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下课再看，这会儿先听！”这个在邯钢赚了一笔大钱又去北京置了一套房产的小巧女人，不仅干练、而且细心。同时，坐在郑实身后的师玉倩这会也不失时机地帮他捏肩捶背。他很不习惯来自侄媳的这种殷勤，可又不好制止。于是就把心思用在听课上。

问题一个接一个的，承上启下，不可分割。尽管师玉凤时不时提示郑实用笔把重点记下来，郑实还是觉得繁多凌乱理不清头绪。

下课后，师玉凤没把他直接带回寝室，而是带到别的人家。进门看到的照例是泡沫地铺，还围了一大圈子人。他心里照样不舒服。

见他和师玉凤进门，坐在地铺上首靠里间的一个女孩立即站起来，满脸堆笑地跟他打招呼。郑实一眼就认出，这是最后一节课讲分享的老师。这时，那老师像迎接凯旋的英雄一样伸出双手向他走来。师玉凤让他脱鞋，她自己也慢腾腾地解着自己的鞋带。郑实想趁机转身走掉，犹豫了一下，还是脱了鞋，光着白色的袜子走上地铺，与那老师握手，然后随那老师走向里面靠墙角的地方盘腿坐下。师玉凤走过来指着那老师跟他介绍说：“这是公司的尚大培！”说完，她优雅地伸出双手像日本人一样微躬着腰与尚大培握手，又同其他盘腿而坐的人一一握手。

师玉凤紧挨着他刚坐下，一杯热水这时也恰到好处地放在了他面前。尚大培先作了自我介绍，说她叫尚小娥，山东济宁人。接着又问了昨天季老头和孙红敏差不多同样的问题。屋子里人本来就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参差不齐，这时又陆续进来几个。每个人都先脱掉鞋走上地铺，面带微笑的去跟尚小娥握手，嘴里亲切地问候：“尚培您好！”说完又跟所有围坐在地铺上的人一一握手，然后才找个空地儿倚墙盘腿坐下，目不转睛地望着尚小娥，认真听讲，做出非常有教养的样子。郑实有些触动，也慢慢意识到，自己不再是见过世面的人，是地地道道的井底之蛙。

傲气一旦受挫，人会显得格外谦卑。郑实此时不再自以为是，他像个非常懂事的孩子，和地铺上所有的人屏息静听尚小娥打开的话匣子：

“你知道我们这些人在这儿干什么？”尚小娥旁若无人地盯着他，开门见山地问道。仍然是不需要他回答，尚小娥继续说：“我们是在这里卖货，卖的是旭日化妆品。知道我们是怎么卖的吗？我给你打个比方，比如你现在需要一部手机，我是手机店的老板。你到我的店里选了一款你喜欢的手机，你问我多少钱一部？我告诉你一千元一部。你再问我能不能便宜一点？我说这是全国统一零售价，多一分我不要，少一分我不卖。于是你付给我一千元钱，我给了你一部手机。咱们俩交易完毕，你说我俩还有关系吗？有也只是售后服务的关系。当你使用这部手机时，被师玉凤看见了，正好师玉凤也要换一部手机，你就把师玉凤领到我的店里来了。我也是收了师玉凤一千元钱，然后交给师玉凤一部手机。师玉凤并不是因为你在我店里买了一部手机她也必须买，而是因为她自己需要。我和师玉凤的交易完毕后，也仅仅只剩下售后服务的关系。就在你俩离开我手机店时，我把你叫住了，我说因为你的介绍，我不费力地多卖出了一部手机，于是从师玉凤给我的一千元钱中抽出五十元递给你，让你买点饮料喝。你无形中是不是挣了五十元？你说这五十元是挣我手机店的还是挣师玉凤的？”

郑实当然没被这简单的问题绕糊涂，他说：“还用说吗，肯定挣你手机店的。”

尚小娥啪的击了一下手掌，发出清脆地响声。于是用赞许满意地口气说：“对！为什么呢？因为我卖出你和师玉凤两部手机营业额应该是二千元，现在我手上只剩一千九百五十元了。如果师玉凤掏了一千零五十元，那你就是挣师玉凤的五十元。再说，这五十元我可以给你，也可以不给你。再说你带师玉凤来我手机店时，也没想过能挣这五十元钱，对吗？”

屋子里有一阵轻微地躁动，能感觉出地铺上所有的人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哥德巴赫猜想那种高深的课题此时在尚小娥的启发下终于迎刃而解。大家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又神情庄重地听尚小娥继续往下讲：

“这跟我们公司卖货是一个道理。就拿我来说吧，当我考察公司好，小投资能挣到大钱，我就加入了公司。我看到好事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我姐，于是我把我姐叫来了。我姐来了也不是因为我在这儿干她必须干，她也要通过自己的考察。当我姐确实认为这种方法能挣到钱，这时她给公司三千元钱，公司在相应的一段时间内返还我姐一套产品。这样，我姐就加入了公司。公司能卖出我姐这套产品，是因为我的介绍，也就是我的第一套产品卖给了我姐，这就是三商法卖货。钱和产品只是我姐和公司的交易，并没有通过我的手中。如果我姐来考察公司后，觉得这生意不适合她，她走了，你看我手中有没有产品积压？产品是不是还在公司？三商法的好处就是没有产品积压。公司卖出我姐这套产品，为了奖励我，就从我姐给的三千元中拿出三五百给我，这三五百是不是挣的公司的？”

“可这个问题跟买手机不一样，你介绍一个人，人家付出三千，你却挣三五百，你只有不停地介绍人才挣钱。世上有那么多的傻子等着你？”郑实终于提出了问题。他希望在座的每一位都能冷静地思考，能认清这种方式是欺骗。有些东西你主动上门推销反而没有守株待兔效果好。

“你这个问题提的好！”尚小娥此时像张帝，心中有无穷的答案等待郑实没完没了地提问。只有她们这个级别的人才知道，像郑实这种刚来的新人，把心里所有的疑问提出来，并一一得到圆满地解答，剩下的就是信服。怕就怕他们一声不吭什么问题都不提，那她就无从下手。她说：“如果你了解了‘五级三阶制’奖金分配制度，你就明白，这三五百仅只是你卖了一套产品的直销奖，下面还有差额奖、育成奖、领导分红奖。当你到达一定的级别时，你就能拿到相应的奖金。可是，这些奖金是从哪儿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