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门人

行唐五中 刘玮

太阳并没如幻想的那般隐掉，它照规矩升得老高，肚里的光和热吐得很酣畅，仿佛经历了一场宿醉。
缺老根在床上摆出个标准的“贵妃卧”，抬手搓搓两叠耷拉着的眼皮，没想到却被硌得生疼，不禁“嘶——”地抽了口气——那双眼皮宛如套了副铠甲，硬得像河里饱经沧桑的王八；那只手却嫩得流水，光溜溜的似是昨夜下酒的小葱。
缺老根早就醒了，但出于习惯，他每天都要选择假寐半日。这样做固然逍遥，可也难免会更多地听见叫门人喊自己“缺师傅”。他的本名究竟是啥？这问题许没人知道，就连他自己恐怕也讲不条理。人们只记得有一年缺师傅灌多了酒，竟误对卧在床边的黄狗起了歹念，抱起这位同僚一脑袋闷上去。黄狗到底贞烈，挣脱下来回头就是一嘴，迅即便去之夭夭。这一嘴咬到了哪儿？只有施暴人和被害狗知道；但自那后，缺老根便被叫作“缺师傅”了。
“娘哩！”缺师傅嘴里嘟哝着，两点唾沫飞撞到墙上。
这无端的震怒后，眼前脏兮兮的窗口终于清晰起来，像只独眼和缺师傅对视。这窗子是缺师傅心里最微妙的东西，一会儿如他的眼皮，一会儿又像他的手，这完全要看是谁从这儿路过。
前几日，不知哪儿来了个担着筐的贩子，一声铜锣似的吆喝差点吓洒缺师傅的酒。没等那句“娘哩”出口，几个孩子呼啦啦便围了去，扬着手里的钱从贩子手里换冰糕吃。
缺师傅一边“娘哩”一边往屋外走，仗着酒味儿散走大半学生，拧着腰打量着一栅栏之隔的贩子，像刘秀在审视王莽的脑袋，又像袁术在品鉴孙策的玉玺。
风很合时宜地吹起。恍惚间，缺师傅觉得自己雄姿英发起来，一股子暖流从肚脐散开，伸出热乎乎的触角裹住身子，轻快得快要飞升了。这一刻，什么帝王将相，什么才子佳人，迷雾中隐约都在栅栏外三跪九叩，耳畔尽是山呼的“万岁”，古今人物都在等着一句“娘哩”的恩旨。
“真娘哩，这般瞎！”缺师傅的龙颜绷不住了，心里暗暗咒骂，硬邦邦的眼皮扭曲成几种不同的样子，拼命使着眼色。
贩子终归不是帝王将相，也够不上才子佳人。他没有太多道行，只是捂着筐呆着。
缺师傅的眼皮扭得更妖娆了，几乎能听到“嘎啦啦”的声响。在他看来，这后生简直痴得可笑，明明几支冰棍儿就能换来的通融和大赦，却要让自己等上这许久，确实迂得彻底。
“看你爷！催死的梆菜！”
许是惭愧于涉世太浅，许是恼羞于眼皮太嫩，贩子终于是走了，行前甩了句忤逆的咒骂。
“娘大哩！”
缺师傅只觉心口一空，除了这句格言，一时竟生疏了该如何还嘴——这简直是少了王法才会有的荒唐！咬了吕洞宾的狗也不堪这般不识好歹！啊呀！
循着没人了的路骂了半晌，缺师傅终于缓下讨逆的唾沫，而后竟又带了些圣人的悲悯：那后生到败下阵来也不知道，正是因为能使出变幻莫测的眼色，自己才能有对硬邦邦的眼皮。这就像亚瑟王的冠那样，乃是强者的象征。
冰棍儿事件着实是值得“娘哩”很久的事，缺师傅也的确这么想，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干着的这份事业了。然而不消几日，他又觉得日子还可以更“娘哩”。
那是又一个酩酊的中午，铜锣换成了银铃。李太白从酒里学会了浪漫，缺师傅也不遑多让。门口是南正庄的张姓妮子，是为数不多能让缺师傅说“娘哩”的语气变温柔的人。
这回白色的唾沫没撞到墙上，而是被抹在稀拉拉的头发上。缺师傅踩着拖鞋，眼皮嵌入上额，口里的酒气俨然有了古龙的格调。
“我弟的，喏。”
妮子拿着件衣服，穿过栅栏伸出手，白嫩嫩的不输缺师傅的纤纤小葱。
不过这手没悬停太久，倏忽后就撂下衣服缩了回去。妮子知道，缺师傅的手比她金贵，除了酒瓶尚值一摸，别的消受不起这盈盈一碰，更遑论开门这种粗活，不然那两杆荆条上是长不出这十根嫩葱的。
缺师傅心里的鹿成了老鹿，但该撞的时候势头依旧刚猛，直顶的自个儿胸口发紧地疼。眼下，他倒成了个想吃冰棍儿的孩子，心里演练着一会儿的说辞，仿佛话不够漂亮，贩子就不会买给自己，妮子也会不懂他的太白风骨。
尽管不识得张丽华、陈圆圆住哪个村，也没听说阮玲玉、陆小曼是谁家媳妇，但那朦胧胧的迷雾又在缺师傅脚下腾起了。软玉温香、明眸皓齿、巧笑倩兮，这些墨客们的专利被自己悟得，飘乎乎成了团塞满鼻孔的香味儿，呛了自个儿满满当当，可又舒服得是天旋地转。
可悲怆的是，张家妮子的道行竟比贩子还可笑，连个“梆菜”的雅称都舍不得，直接木着脸色去了。
风起了，这次却不怎么合时宜。缺师傅觉得自己的王朝崩塌了，居然从这风里咂出几许悲凉。那些个金堂玉殿，那些个红绡绿缎，全被一块大石砸了个粉碎——一如被眼皮砸疼了的眼眶。不通文墨的缺师傅，倒也弄清了个“红颜祸水”的道道儿。
“娘……”
格言被生生吞回大半，这怕是缺师傅最后的温存了。
太阳吐完了最后一滴，瘪成一道晚霞钻进天底的被窝。一天终于正寝，又是个对酒当歌的好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