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坐隐

听父亲说过,他就是因那年的洪水而逃离故土,一路漂泊到达小城的。那年的特大洪水影响了长江流域近1800公里的河段。父亲的老家在无为县,当年的大水让家乡成了一片“水乡泽国”,洪水涌入县城后,溃堤成灾。老家无为县是一个始建于隋朝的小县城,宋朝时曾与临安、扬州、寿春并称“全国四大名城”。抗日和解放战争时期,无为是皖江抗日根据地中心区和“渡江第一船”始发地。父亲的大哥就是从那里参加的新四军,解放安庆后留在了小城工作。<br> 父亲背井离乡时仅二十岁,他来小城投奔他的大哥。父亲没想到的是刚从一个重灾区逃生过来,眼前又是一个面临重重危机的城市。当时,小城在长期超警戒水位围困下,广济圩江堤回龙庵堤段、护城圩相继溃破,城区已是一片汪洋。<br> ……<br> 夏天的时候,一些男孩子更是在井边打水冲凉。我经常和哥哥们一起抬着满满的大木桶水回家,或拎着满满的小水桶,边走边晃。刚刚提上来的井水很凉,一下子倒进大大的木澡盆,用来“冰”从街市上买来的晒得滚热的大西瓜。天然的“冰箱”,每到夜晚临睡前,再将西瓜取出,看着父亲切西瓜分西瓜,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咬一口下去,那才叫一个爽。还有一口井就在家的窗户后面一户人家门前,上面有一个半封闭的遮雨棚罩着,井水很浅,他家人有时直接将西瓜放进一只网兜,用绳子系着慢慢放入井中的水里,想吃的时候就拉上来。<br> ……<br> 从“世太史第”门前向南穿街而过,是小城里曾经繁华一时的“女人街”商城。不知道这商城为何独叫这名字,如果望文生义的话,男士就只能望而却步了。因为这里的老址上原先有一个留有我童年记忆的地方,所以,有时候经过这里时,那个记忆便从脑海深处浮现了出来,接下来就是目光在四下里的搜寻。那个记忆就是这里的“安庆茶叶厂”,母亲当年工作过的地方。那时,我还很小,母亲工作时就把我寄放在这个厂子的托儿所。几十年过去了,这里根本就找不到那个托儿所的印记,脑子里也已经完全没有了关于托儿所地址的一丝印象。<br> 唯一记得的,是母亲生病前说起我童年往事时经常提到的那个食堂。准确的说,我记得的是食堂里打饭用的木格子橱窗。橱窗的样子像是老电影里当铺里交易的橱窗,也像是旧时车站售票的橱窗。食堂里的橱窗是在一个高高的木制台子上,用竖木条子隔起来的,下方有一个开口,用来接送饭票、现金或者饭菜。记忆深刻的是:父亲常常抱着我在这个橱窗买饭菜,自己用双手扒在高台上,半趴着身子,两眼瞪大着望着橱窗里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饭菜。最吸引目光的是那种棕褐色的小瓦碟(方言“小瓦锅”),因为那里面是我自小最喜欢吃的东西。<br> ……<br> 童年的记忆中,父亲也有一部“永久”牌自行车,只是没有邮政专用自行车那样的标识和颜色,那是一辆黑色的自行车。记事时,父亲推着车子回到家时,那就是一辆旧的车子,掉了油漆的车身,破损了的皮座凳,有些铁锈斑的铃铛,脚踏板上的橡皮磨损很严重。白天的时候,自行车就停在家里老房子的过道里,准确的说,那是木制二层老建筑的一层长廊。晚间,家里锁门的时候,父亲会小心翼翼的将车子推进房间里。有时,兄弟中会有一人在后面帮着抬起车子的后轮。因为,老房子的家里,进门口有一道高约十公分的门坎。<br> 平时,这车子都是父亲上下班的专用,他也不愿意让兄弟们碰他那宝贝。很小的时候,直到每逢过年或重要节日时,我就坐在车前面的横杠上,跟着父亲去乡下,看望那里的外祖父外祖母。那时的乡村公路不是很平整,几十里路颠簸下来,斜着身子坐在横杠上感觉特别累。下车时,悬着的两腿都麻木了。稍大以后,改坐后面的车架上,也是悬着两腿,每次到点后下车,总是先站定一会儿,让麻木的双脚逐步适应一下,才能迈步。<br> 打见到自行车那一刻起,自己从小就羡慕大人骑车。后来,大院里的大男孩几乎都学会了骑自行车,就连几个同龄的小伙伴也都在开始学骑车了。因为,父亲对家里的孩子管得很严,对车子又十分在意。所以,兄弟几人就一直找不到学骑车的机会。不过,在内心感觉到有些遗憾的时候,几个人还是偷偷留意了父亲停车后的习惯。尤其留意父亲出差到外地时,他将自行车钥匙存放的地点。<br> 父亲出差的时候,常常是兄弟几个比较开心的时候,因为可以偷着学骑自行车了。母亲通常在父亲在家的时候,不说什么,等父亲前脚一出门,就睁一眼闭一眼,默认了仨兄弟学骑车。只是会说,别把车子弄坏了,小心讨打。其实,她最不放心的,还是个子和年龄都最小的我。<br> ……<br> 有时,院里经常有人将买回来的碎煤屑兑上一点黄土,掺上适当的水,用铁锹反复搅动,直到和均匀为止。小时候不懂其中道理,就问父亲:“黄土烧不着,加里面有什么用?”父亲说:“掺上一点黄土,做好的煤球有粘性,一则不会散开,二则经烧。”因为,从街上煤球点买回来加工现成的煤球有点贵,所以,家里有劳力干活的人,通常去煤点买散煤,回家自己加工制作煤球。做煤球一般选择在有大太阳的晴天,在院里做好煤球,经太阳晒干后再收拾起来备用。还有,做煤球也经常是在节假日里干的活。这样,全家人可以通力合作,分工明细,有拎水的、和煤的、做煤的、搬运的。当然,也有小孩子在一旁,一边玩耍,一边看热闹,还有的忍耐不住,跟着帮忙,像是在做游戏。<br> 做煤球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最简便的,直接用大一点的金属饭勺,像家里做汤圆一样的方法,做一个放一个,排列得整整齐齐,像是队列方阵。另一种是相对复杂一点的,也有点技术含量的,就是用脚踩式的煤球机。家里有一个煤球机,不知道父亲是从哪里借来的。半个成人多高,最下方是一个圆柱形模具,里面好多根小拇指精细的圆钢筋,模具上方两侧各焊有一根长长的细钢管,两根钢管的最顶端又用一根一尺多长的钢管横向焊接着,作为操作的把手。操作时,两手握紧把手,高高提起煤球机,用合适的力量砸进和好的碎煤堆里,双手向下用力,左右晃动几下,直到模具上方的长方形脚踏钢板升到最高点,然后拎着煤球机搁到两块铁板焊接的支架上,搁上一只脚,用力向下踩脚踏板,一个圆柱形带很多通风孔的煤球就被压了出来。做好的蜂窝煤整齐的摆放在院子的空地上,阵势很是壮观。因为做煤球也是体力活,通常一天下来,全家人都会浑身汗透。<br> ……<br> 大院子里生活的时候,每户人家安装了一只有线的广播小喇叭。小喇叭由一根开关线控制着,想听时拉一下,不想听时再拉一下。每天早晨,父亲都会打开小喇叭听广播。广播里最熟悉的,是开始曲《歌唱祖国》,雄壮的乐声就是孩子们的起床号。接下来的,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固定时间里必播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这是全家人了解外面世界唯一的渠道,听广播新闻、听天气预报、听准点的报时,是每天必备的功课。广播里播出的小说、评书、广播剧是儿时最喜欢的时间段,也是全家人的最爱。一到那个时间点,整个房间里,原先闹哄哄的声音全都静了下来。所有人都会边干事,边聚精会神地听广播,生怕落下一个字。<br> 后来,一个频道的广播已经满足不了需求,看着别人家陆续买了半导体收音机,可以换着频道听评书、小说、广播剧,还能听到与铿锵有力的革命歌曲不同风格的歌曲。兄弟几个开始缠着父亲,吵着要买收音机。也许是经不住孩子们的纠缠,也许是因为父亲也有着同样的爱好,不久,家里终于有了一台。全家人对它就像对待宝贵一样,平时,只有父亲保管,他一个人有使用权。到了听评书的时间,孩子们都急着提醒父亲:《岳飞传》到了!父亲小心翼翼地从柜子里拿出收音机,慢慢拧开开关,调节着频道旋扭,直到那个熟悉而又十分悦耳的声音响起:“上文书说到岳飞岳鹏举……”父亲将声音调到最响亮,一下子,大家仿佛都跟着说书人置身于那个激动人心的场面。<br> 家里自从有了这台半导体收音机之后,除了一家人都喜欢的评书、小说连播外,广播剧也颇受欢迎。广播剧中的特殊音效和各种人物角色的不同配音,以对话和音效的方式,将内容精彩的故事情节都展现在我们的“面”前,如身临其境一般,让听者过足了瘾。从那时起,我就爱上了小说,听不够,就看。父亲常常从单位的图书室借来各种历史的、战争的中、长篇小说,兄弟几个如获至宝,爱不释手。轮流着看,写完作业抢着看,有时连吃饭时也在看,每一个人用不同的方式标记着各自的进度,或折大小不同的书角或插一张纸条作书签。虽然,当时读书认识的字还不是很多,但自己也能认真地一页页、一行行地看。遇到小说里不认识的字,就暂时“跳”阅过去,接着往下看。有空闲时间时,再翻《新华字典》,直到查到那个生字为止。<br> 在听觉方面,除了广播、收音机里的评书等节目之外,每家必定收听的,还有本市的商品券使用通知等信息。那时,老城里的居民每月能领到定量的商品券,除了专用的粮票、布票、棉花票、火柴票、煤油票、糖票、肉票等,还有编了号的商品券。每月末,广播里会播出下月商品券使用的通知,如“42号商品券购买豆腐,一张四块”等等。听完通知,父亲会从抽屉里用心保管的小盒子里拿出家里的商品券,用笔在商品券上做上标记,再用小剪刀小心剪下,并用晒衣用的小竹夹子夹好。等让我们拿出去买规定商品时,再三叮嘱,不要弄丢了。我们出门时,会将商品券和钱紧紧的攥在手心里,用的时候,还要用指头细心地搓一搓,唯恐多给了一张。<br> ……<br> 从小一直有在家吃早餐的习惯,所以对外面精彩的“食界”多是耳闻而已。心里念念不忘的倒是过去老城里很多人家都在吃的“烫饭”。每日清晨上学前,父亲总是煮好了一大锅用前夜剩下的米饭加清水的“烫饭”。一家人围在一起,津津有味地喝着饭碗里清彻照人的米汤,就着一碗腌江豆或腌白菜,吃着有滋有味。或者,一边生咬着半截子大蒜杆,一边就着辣劲能连吃几大碗。有时,父亲也会在“烫饭”里加上一些剁碎了的青菜、适量的盐,再从一只陶罐里舀出一汤匙先前熬制的猪油,加至已经沸腾的大锅里,美其名曰“油盐烫饭”。没想到多年后,人们时常在一些大小餐厅里,胡吃海喝一番后,最后“出场”的“主食”里,多是少不了这道“经典”的“油盐烫饭”,不过,名称改成“菜泡饭”。<br> ……<br> 记得没上小学之前,自己除了在父母身边守着外,还有不少时间里,是在农村的外婆家度过的。外公、外婆家就在离城区不远的市郊,几十里路。父亲骑车送我下乡后,能安心呆在那儿的一个理由,就是外公外婆家的山芋角。那时,山芋角是口袋里必备的零食,边玩边吃。外公削山芋皮,外婆洗好后放锅里煮,边煮边趁热在锅里捣烂,等冷却后将烂熟的山芋糊搓成一个个圆球,用白纱布铺在上面,用擀面杖加压,直到压成薄片状,再摊在簸箕里送到院子里晒几天,半干半潮时用刀将山芋面片切成长条型,继续在太阳下晒到干燥,盛装后到年前炒制。<br> 外公将炒好的花生、蚕豆、山芋角都混在一起,倒进大坛里。那只坛子有六七十公分高,双手合抱不过来的“腰围”,足足可以装上百十来斤炒货。但坛口直径太小,仅比大人一只握紧的拳头宽不了多少。有一次,有亲戚带着几个小孩在一起玩,想起来要吃炒花生和山芋角。在一旁的父亲出了一个让人至今也觉得太好笑的“主意”:每人只能抓一把,抓多少都是自己的。看看别人都抓出了一大把,再看看自己比别人小一点的小手。心想,不能直接去“抓”,太吃亏了。既然是一次,那就改用由下向上的“捞”,“捞”肯定比“抓”得多。<br> 主意打定后,捋起袖子,就向坛子里伸出胳膊,使劲抄在炒货底下,最大程度地张开五指,终于“捞”了一大把,小心翼翼地往回缩着胳膊,想出来“展示”一下成果。麻烦了!出不来!一时间,急得头上冒汗。边碰坛子内口,手上的“战利品”就越往下掉。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一旁人还在催促:快呀!出来呀!接下来,周围是一阵子哄笑声。自己倒怎么也笑不出来,出来吧,手心里几乎都掉光了。不出来吧,又不行。去“抓”一把,心里不甘心。于是,重新去“捞”,心想稍微少“捞”一点也会比“抓”得多。结果,连试了几次,还是出不了坛子口。一时间,控制不住的眼泪也下来了,满脸的汗水、泪水混在了一起。最后,还是在一旁的亲戚帮助解了围,说:他最小,换一个大一点的,帮他抓一把。衣服的小口袋塞满了之后,也顾不上大人小孩一齐哄笑,连吃着才边止住了泪水。后来,每次回到父母身边时,外公外婆都会捎上半米袋子的炒货,够吃上好一阵子的了。<br> ……<br> 商店的另一边,记得是一家卖早点的饮食店。因为桥头两端的人流量比较大,这家饮食店的生意特别好。有时,母亲上班早,在家来不及吃早饭,就带着我赶着上班了。然后,在上班的间隙,再抽空去给我买饮食店里的大饼、油条,有时也会买几个锅贴饺或者包子。早些时候,由于一直在家里吃惯了父亲烧的清汤寡水的“烫饭”,偶尔改善一下吃“油盐烫饭”,还真不知道外面居然还有比“油盐烫饭”好吃多的东西。吃大饼时,会小心地咬着,生怕弄撒了几粒芝麻。就连包着大饼、油条或者锅贴饺、包子的纸上的油渍,也会伸出舌头,贪婪地舔一舔。然后,深深地闻一闻纸上残留的香气。在母亲的催促下,才不忍心地将纸扔掉。多年后,无论何时,只要路过这座老桥,或者看见这几样早点,当年的情景会再次浮现在眼前,念念不忘。<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