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

喻必钧

<p class="ql-block">  我是从手机里铺天盖地推送出的消息中,确凿得知表哥是所犯何事而进去的。这时,离表哥被抓已经过去五个月时间了。</p><p class="ql-block"> 去年下半年,我从家乡来到表哥漂泊栖身的城市。虽是近在咫尺,可我没马上和表哥联系,我是准备安顿好自己后,再舒心地去看望表哥的。没想到我工作还没落妥,母亲却从家里打来表哥被抓的报信电话。电话那头的母亲焦灼万分,凄切地叨念她那苦命的侄儿。我问母亲表哥所犯何事?母亲啰嗦半晌,还是没能答出个所以然来。</p><p class="ql-block"> 我断定母亲虽是从她极其有限的渠道去刨了根问了底,应该还是没弄清楚表哥被抓的缘由。疫情刚刚退去,看守所还不允许家属探视,连母亲的哥哥、表哥的父亲都不清楚儿子的具体情况,只是模棱地告诉母亲表哥犯的是金融案件。</p><p class="ql-block"> 从母亲连绵不绝的唏嘘哀叹中,我想像得到电话那头的她是何等的忧伤,我的心里也蒙上了一层浓厚的悲凉。时运不济半生奔波的表哥,一直是母亲怜悯牵挂的那坨心头肉。我在母亲毫无章法的讲述中,确认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只知道表哥进去了,是家乡的警察去表哥卖菜的档口抓他回来的。抓他的时候,警察都是很诧异,在那脏乱不堪的露天菜市场里谋食,蓬头络腮衣着褴褛、孱弱得像衣架般瘦小的摊贩,怎会与金融案件扯上关系?哦!他还算不上是小摊贩,他只是跟他的弟弟、我的小表弟帮手卖菜的打工仔!</p><p class="ql-block"> 我不想在电话里帮母亲理清思路,这样是对母亲的又一次伤害,我嘴上安慰着愁苦的母亲,脑海里却无状地泛起掺杂着表哥身影的层层往事。</p><p class="ql-block"> 其实,表哥的幼年是极其幸福的。他只大我半岁,他前年腊月出生,我下年末端午赶趟。听外婆说,表哥出生时刻,房门外专等消息的外公一听生的是个带把的,高兴得放响了一挂万子鞭。曾在私塾学堂读书到十九岁的外公,把残留在肚子里的文字差不多都仔细咀嚼了一遍,才为表哥取好名字。舅舅下面四个妹妹,当时只有母亲出了嫁,三个待字闺中的阿姨,人换人手换手地宠爱着这个大侄子。直到我的出现,表哥的独宠才稍稍改变了一点,我分享了小部分笼罩在他身上无微不至的雨露恩泽,但这并没涉及表哥在家人心里的份量,也不影响我和表哥从兜着尿片就开始凝结的亲情和友谊。</p><p class="ql-block"> 江汉平原上七十年代末的农村,依旧是十分贫穷和忙碌的。由于我的爷爷奶奶无暇照顾我,母亲的娘家又相距临近,她便时常把我放置在人手充裕的外婆家,请求照看表哥的外婆一连把我也拉扯大。与母亲糍糯连心的三个小姨,得空便会争着把皮相甚好的我霸在怀里,抱出家去串门,以此来逃避外公对她们永远也吩咐不尽的家务活,以至于有时会无意冷落了家里的正主表哥。</p><p class="ql-block"> 对于我的横刀夺爱,表哥是毫不在意的,甚至是满心欢喜,因为他只关心他的小嘴有没有被好吃的东西塞满,关心我是否能天天陪他满地打滚玩。手巧的外婆做出来的糕点小吃,能把表哥的嘴塞住一整年,还不算外婆操弄出的园里的瓜树上的果。舅舅对寄养在他们家的我是没什么意见,毕竟有那层血缘关系在,且那时还是外公在当家做主。舅妈却是有些不高兴,偶尔借机数落小姨们活没干好,把怨气巧妙地撒在了外婆身上。</p><p class="ql-block"> 在外婆的垂怜呵护下,我渐渐长大,由此我也格外亲近外婆。外婆在我能听得懂她隐晦叹怨的年龄后,偶尔会把这些陈年委屈当故事吟唱给我听。我是决对相信外婆讲述的事情是真实的,母亲在外婆故去后回忆她时,时常告诉我,外婆的一生,就是委屈的一生。但我听完外婆的吟唱后,竟然对舅妈一丝恨意都燃烧不起来。因为我明白,舅妈也是大半辈子在别人的胳膊窝里做人,她也有她的委屈。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极少听见舅妈与他人唠过家常话,好不容易有点闲暇时间,只会一个人躲在床头静静地纳鞋底。就连春节期间她娘家来客了,也只是轻轻打声招呼后就扎进厨房去做饭菜,再便是摸摸索索机械地干活。</p><p class="ql-block"> 表哥和我都是在三岁时有了各自的弟弟,我弟弟与小表弟只相差两天大小。小表弟出生后,表哥众星捧月般的娇惯待遇,就慢慢被外婆家里不顺的杂事所渐渐消弭。那时,出嫁不到一年的二姨,因为实在不堪忍受婆叔的欺侮,在一个雨夜喝下整瓶农药,带着肚子里几个月的胎儿寻了自尽。一生委屈的外婆,很长一段时间里心念着委屈而死的二姨,怀揣着二姨的照片,早晚独自去屋后的柳树林,悲戚地哀嚎她那可怜又糊涂的二女儿。直到听见外公在她身后低沉的呵责,才摇晃着止住哭泣慢慢起身回屋。</p><p class="ql-block"> 三姨嫁人后的日子也是磕磕绊绊过得不顺,外婆在三姨回娘家诉苦时,只能一味地吁长喘短安抚三姨,不再敢像劝说二姨那样劝三姨了,她害怕三姨走二姨的老路。委屈的三姨没了来自外公的压力,果敢地与头先的丈夫分开了。打完离婚证那天,只有母亲去帮她拉回嫁妆,在那个年月,农村里有谁的子女离了婚,是件很丢人的事,外公外婆的脸上,常常挂着难以化开的阴郁。</p><p class="ql-block"> 后来,三姨又找了婆家,小姨也结了婚生了娃,报喜的鞭炮声炸散了淤积在外婆屋山头上的那片阴霾。在舅舅推倒老屋另起五间明亮的子瓦房后,一连串的表弟表妹接二连三的来到外婆家,如一群孵出蛋壳的小鸡,叽叽喳喳围在外婆的房前屋后叫唤,从大到小依次跟在我和表哥的身后觅食玩乐,外婆家在一群小家伙的哭笑吵闹声中,才又焕发出重新的生气。</p><p class="ql-block"> 表哥为了坐稳他带头大哥那把交椅,总是带着我们不断挑战外婆的底线,去园里摘还没成熟的瓜,打树上刚挂的果,还带着我们去小沟里摸鱼捉虾。当然,他还曾偷着揭开外婆的枕头,从那可怜的碎钞中取出一两张来,如擎着旗帜般带着队伍呼啸奔向村口的小卖部。外婆防表哥像防贼一样,撵又撵不过,逮又逮不着,只好将眼睛一刻不停地盯在他身上,不准他去那里也不准他来这里,不准他动这也不准他动那。可表哥却总是趁外婆不注意的一霎间做了这又做了那,总是飞快地能在屋里屋外翻箱倒柜,找到一切可以在那些小老表面前炫耀的玩意。精力充沛的表哥仿佛没有一分钟的停歇,尽管外婆尖利的嗓音整天不停地对他吱吱呀呀地叫,他都可以做到充耳不闻无动于衷。可听说外公马上到家,他立马蜕变成一只战战兢兢的小老鼠,赶紧端坐在大板凳上伏案写字。因为他怕外公曲着手指钉他的额头,他背不出古诗时,外公就是这样打他的,他说,那样打脑壳很疼。</p><p class="ql-block"> 我还记得表哥带着我们在没成熟的枣子树下蹦窜,仰天寻着个头大些的枣儿,用小砖头瓦块砸下来塞进嘴。外婆对我们好话说尽而没人搭理,她被表哥和我们折腾得没奈何了,索性摘下晾衣杆,一股脑地把枣儿全扑打落地,边扑打边责骂我们:“吃,叫你们吃!猪都不吃的东西,让你们吃了肚子疼!等那老家伙回来,我一本奏上,看他不打你们地家伙!”外婆是真生气了,在她一口气打完树上所有的嫩枣后,喘着大气反着手臂费力地扣抓着肩胛骨的缝隙,脸上痛苦的表情让我到如今都还记忆犹新。这可能是她刚才恼火地扑打枣子时,用力过大而牵动了她背上在文革挨整时落下的劳伤。我们远远地围散在外婆周围,吓得不知所措。表哥却是一边看着外婆,一边慢慢挪着步子上前去,不惧怕被外婆逮住后会有鞋底抽他的屁股。他用两手吃力地提起外婆扑打枣子前搁置的那一桶猪潲水,踏着鸭步摇摇晃晃地往猪圈去,想把那一大桶猪潲水替外婆提去喂猪。我们看表哥没挨外婆的打,又受到了他的感染,呼啦一下聚到表哥周围,都伸手抓住潲水桶系,嘻嘻哈哈地前拉后推,帮表哥把潲水越过高高的间墙倒进猪槽里。外婆不生气了,我们得到了外婆的原谅,还得到了些外婆的封赏,但我们还是更佩服表哥的胆量和心肠。</p><p class="ql-block"> 表哥带一群小跟班去别处玩的时候,不偷田边的瓜,不玩港边的船,但他有心机调虎离山地支开和我们竞争的小伙伴,独自把那条浅水沟霸占,捞完里面的小鱼仔;有能力在我们玩累了趴在地上不愿回家时,打出谜语提高我们的兴趣一路猜着谜语不知不觉回家来。我一直纳闷表哥是从哪里学来的那些谜语呢?外公只会教他古诗词,教他讲古老的传说故事,教他打算盘啊!特别是他压箱底的那个字谜:某某人在树林里解大手!这种谜语,绝对不是老古板的外公教他的,但他就是能出谜语,能用他的魅力把我们吸引到外婆家来,能让我们干了淘气事不挨外婆的打,要挨打也只是他一个人挨!</p><p class="ql-block"> 有些同龄的坏小子,仗着家里有大哥哥撑腰,或是耍家门狠,故意逗弄小表弟表妹时,他就会撸起袖子,哪怕夏天穿着没袖子的汗褂,他都会往光着的膀子撸两下,像恶狗一样气势汹汹地冲出来,龇牙咧嘴地和敌人扭打纠缠在一起,让人觉得害怕。 </p><p class="ql-block"> 但三姨小姨的孩子们与我和表哥年龄相隔太大,他们离外婆家又远,这些情况让我们所有表兄妹搓不成一股绳。只有我和弟弟与表哥两兄弟,在一年好多次的嬉戏打闹碰撞哭笑间亲密的长大。</p> <p class="ql-block">  表哥的人生,大约是在他考上中专时最为高光。九十年代初期的农村,能倚靠读书而走出农门,还是值得骄傲的一件事。那时的暴发户虽已萌芽,但还没遍地开花,文化人在农村还有一定的份量,甚至还略微胜过当年倍有面子的有台湾关系的人家。反正表哥中专毕业后,是在邻居的羡慕下直接分配进粮食单位上班,几年以后也是作为正式职工清算下岗的。</p><p class="ql-block"> 外公手里摩挲着表哥实打实的录取通知书时,大半辈子眯着的鱼不惊水不跳的眼睛,终是褪去颓废后散发出掩饰不住的兴奋精光,他恰似从这本庄重漂亮的通知书上,看到了后人兴旺发达的开端,心里开始升腾起他隐藏深沉的希望。</p><p class="ql-block"> 满腹经纶的外公也曾是国家干部,回农村前曾就职于县财委机关。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地主家庭出生的外婆,实在是没办法单独在农村拉扯大几个孩子。眼看着饿得黄皮寡瘦的几个娃快要打丢了,外公一咬牙,横心辞了县财委的工作,脱下中山装系上布腰带,回家牵起了牛尾巴。外公虽是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他的心却还留恋在财委大院那宽敞明亮的办公楼上,哪怕他把这心思藏的很隐秘,但回家种地后的外公,一直保留着读书看报的习惯还是暴露出了他对城市的向往,外公的这一举止在那时的农村是极为少见的。</p><p class="ql-block"> 但外公做了另外一件在当时也不多见的事:只让舅舅去读书而没让母亲和大姨上学。舅舅读书时,外公还专门为他备好补身的红参,每天切一小片让舅舅含在嘴里睡着,警告他不把书读好就会挨揍,所以母亲和舅舅就知晓了外公心中的遗憾和不甘。母亲懂事早,她并没责怪外公不送她去读书,家里穷她是知道的,妹妹们又小,外婆体力弱,离不开她这个帮手。再说舅舅读书也是要帮家里干活的,每天得放饱牛、割好牛草后才能去上学。并且书没读好还得挨外公的狠打。</p><p class="ql-block"> 几年以后,外公遇到下乡蹲点的财委干部。旧同事见头顶羊白肚手帕、扶犁驱牛的外公时,一脸惋惜:老傅啊!当年你怎么说走就走,该忍一忍就好了嘛!扒拉算盘的手指,怎挥得转牛鞭杆?!</p><p class="ql-block"> 外公苦笑着摇头:命!这都是上天注定!这辈子是回不去了,不知儿孙还有没有这个可能?</p><p class="ql-block"> 表哥临行上学,意气风发地向外公许诺:爷呀!您要好好地活着,将来我毕业挣钱了,一定让您享到我的福!外公心里如同灌了蜜,乐呵呵地把私藏多年的棺材本全掏了出来送给表哥当学费。这可惊吓到了一屋子人,包括和外公朝夕相处几十年的外婆。外婆有时找外公讨要点零钱去买膏药,想止住变天时发作的劳伤,外公都推说没钱而不应允的。外公还鼓动瘦小的舅舅再多收些田来种,盼想着把同样对读书有天赋的小表弟也顺势供出去。舅舅对外公的建议不置可否,因为他劳力单薄,舅妈又不算精明能干,账上的田地已是让日渐苍老的舅舅略感不支了。</p><p class="ql-block"> 可惜,表哥上中专后就失去那股学习的狠劲。大城市里的七彩霓虹,迷住了初到贵地的农村娃的眼睛。对表哥而言,已丧失了读书的兴趣,哪怕是想坐下来读几行字来应付考试,他也是头昏眼花思想走神,何况要完成那些本厚如砖头字如蝇头的课本。他早已忘记了那个‘四四方方一块砖,砖上瓜子有千万,谁要品出瓜子味,不作神仙也做官’的谜语,他身体里男性荷尔蒙已开始旺盛的分泌,他没有定力去抗拒学校里漂亮女同学的热情邀请,也静不下心来再去反驺那些课本费枯燥的文字。靠谜语已经迷不来仰望他的跟班了,靠学习成绩也不行,得靠外表形象和内在实力,内在实力就是钞票。</p><p class="ql-block"> 于是乎,从农村樊笼放飞后的表哥,开始转移他充沛的精力,用舅舅和外公供给于他浸满汗水的钞票,开始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武装自己。他时髦地穿梭在荆州的巴可电影厅,呼朋吆友地醉倒在宵夜城,同学过生日,他可以提前预支生活费送人家礼物……他蓄起四六中分发型后,还真与当时的流行天王郭富城有几分神似,身旁理所当然不缺小鸟依人的女朋友。</p><p class="ql-block"> 整个中专生活,表哥都是在浑浑噩噩的漩涡中迷失了自己。就连疼他连命都可以不顾的外婆去世,也不见回来奔丧的他有几分悲伤,他倒是在外婆的停丧的那几日,抓住机会就扎进人堆里,绘声绘色地向我们这帮泥腿子宣扬大城市的各种精彩。我从他唾沫横飞的讲演中揣摩出一个结论:出生于苦寒之家的表哥,那几年应该都是在寅吃卯粮中冰火两重地度过的,他缺零花钱,也缺成绩单,但应该唯独不缺过把瘾就死的校园爱情吧!</p> <p class="ql-block">  当小表弟追赶着哥哥的足迹考上高中时,舅舅是又喜又忧,他开始发愁老幺学费时,表哥如期毕业参加了工作!舅舅以为表哥上班后,能很快反哺帮衬家里一把的,哪知表哥入职的粮食单位,此时已是日薄西山,表哥那点微薄的工资甚至难以养活表哥自己。好在粮站一年有两季收粮任务,职工集资后做粮食买卖,靠特许证可赚得几两额外碎银,可那需要按人头筹款集资啊!</p><p class="ql-block"> 箭已上弦,不得不发!在单位初来乍到的表哥,自然是不可以避免交这笔集资款的,不然,瓢把子上的工作说掉就掉!表哥褪掉了身上的书生意气,打着外公和舅舅的招牌,为自己的前程开始低眉顺眼的挨家挨户作揖筹款。在刮干了舅舅的老底、外公再次掏尽荷包合手倒后,表哥勉强从亲戚那里凑齐了几千块钱的集资款保住饭碗。</p><p class="ql-block"> 小表弟上高中已没钱交报名费,我母亲哄着父亲出面,一起腆着脸去找父亲在高中教书的外甥作担保,勉强把表弟赊进学校。小表弟虽是人进了教室,只能算是借读,学校没发书本给他,只能靠他自己向同桌求肯共享课本。这样的书读得真不是滋味,年少意气的表弟,哪能捋顺胸中的郁闷与难以改变的现实委屈?可舅舅家已如龟裂的老井,再难舀出一汪浊水去滋润小表弟那颗高傲而敏感的心了。不到一学期,在学校三番五次催促学费后,表弟悲愤地退了学。</p><p class="ql-block"> 学文不通,那就习武吧!天生我才必有用,靠一身力气去挣钱也是可行的。表弟看他哥哥读书出来是这样德性,不屑加不满,他也想换一种路径试试。表弟当时迷恋上了李连杰,他想当第二个李连杰,他自顾地找上一个江湖老师傅拜了师,居然没跟舅舅或是家里任何人通气,他心里早就有一肚无处发泄的怨气。</p><p class="ql-block"> 表哥似乎是在读中专时,用他的孟浪耗尽了他一生的好运,唯独没耗尽对他来说不知是好是坏的桃花运。虽说粮食单位效益不好,但饿不死人,还空闲时间多呀!读书时买的时髦衣服落伍了,可他的发型还是那般飘逸呀!他的口才还在继续进化提高呀!在他还没完全淡忘劳燕分飞的前女友时,他那能说会道的嘴和好脾气的性格,很快又俘获了离家较近、且是表弟同学的新女友。</p><p class="ql-block"> 这次谈朋友可不比在学校里那般放肆浪漫,这是在对方家长眼皮子底下谈,得循规蹈矩,动点小歪心思都如火中取栗。好在表哥有个半死不活的单位容身,也有个还勉强算文凭的文凭撑门面,这点他女朋友都没有,他女朋友只有农村女孩的漂亮和温柔。女朋友的爸爸知道舅舅家的老底,见女儿是对表哥动了真心,看在老傅家几代人老实本分的面上,就对表哥放出话来:彩礼钱老子一分不要,你得先让你老子把楼房盖起来!我女儿身材高挑,老傅家那五间子瓦房,怕是钻进去会碰到额头!</p><p class="ql-block"> 舅舅家哪还有钱盖楼房呢?再说这五间大瓦房,粉刷一下在农村娶媳妇也不算过时呀!表哥知道这是女友的父亲嫌舅舅家穷,抬高表哥娶他女儿的门槛。表哥跟跟我分享这些事的时候,我们哥俩是躺在他单位的单间筒子楼里,简易的宿舍一如多年前舅舅家表哥的卧室那样简易。表哥那时的房间里,一张简易的木床,简易地罩着外婆帮他釘满补丁的旧蚊帐,床里铺上一层干稻草,再铺上一床破旧的棉被。几个老表拿出一副五花八门的拼凑扑克,悠哉悠哉地窝在床上赌一分两分的小钱。那时表哥藏钱的地方真多,几乎蚊帐上每个补丁内,都有他几分钱私房,两分和五分的银壳子挂多了,蚊帐简易的支杆就吃力不住,晃晃荡荡垂垂欲坠。表哥一次输急后,伸长手臂往上掏补丁里的钱来赶本,一激动就加重了些力道,哧啦一声,蚊帐从补丁处划开一大洞,表哥撅着屁股瞬时从大洞里倒溜到满床底的红薯上,床上响起夸张搞怪的大笑声,差不多快把屋上的子瓦都掀落下来。那种感觉,是现在一切娱乐活动都无法比拟的美妙滋味,那新鲜的稻草香味,虽很破旧却很干净的被子,夜里总会散发出一股清新干爽的太阳晒过后的烘热味,那是因为我慈祥的外婆当时还健在。</p><p class="ql-block"> 表哥的女友还在瞒着父亲跟表哥暗度陈仓时,表哥单位上已开始动员职工自愿下岗了。表哥从电视新闻里甜美的播音员长篇累牍地宣传下岗政策后,跃跃欲试想报名弄一笔下岗清算款到手。他精明的预判出这样混吃等死的单位,迟早是要被淘汰解体的,不如早走早寻下家。他想拿到钱后能不能做点什么小生意,再不济就跟女友私奔南方去打工。他这个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想法刚一见光,就遭到舅舅和外公激烈反对,舅舅听表哥玩笑似的征询后,脱下鞋板要跟他玩命:老子好不容易把你弄出去,你还想着吃回头草?回家种地,你屎都没得吃,没出息的东西!外公则不惜撇下老脸,向表哥掏心掏肺地倾诉他多年来暗自悔断肝肠的遗憾,他传经布道告诫表哥,死熬活熬都要守住单位。</p><p class="ql-block"> 女友对表哥的许诺是深信不疑的,她知道表哥在她身上用情很深,比表哥以往的女朋友用情都深!她跟表哥你侬我侬地感情甜蜜了快一年,表哥的下岗补贴还是没到手。可女友手头干涸得想买件新衣服都为难,表哥那点少的几乎可以省略的工资,最多只能满足两个小情侣半个月的零食欲望。女友望眼欲穿,粮站清算的谣言咋呼四起而实行却迟迟无期,女友受不住父母的责骂,先一步跟着熟人去了浙江,她要先养活自己。指望表哥来养活,表哥道行尚浅,能力不够。</p><p class="ql-block"> 女朋友走后,衣服要自己洗,被子要自己叠,房间没了女孩特有的清香,最主要还是没说话的伴儿。表哥的魂被他女朋友牵走了,三天两头的电话,又耗去他不少工资,特别是他女朋友故意泄露的信息让表哥寝食难安:厂里有愣头青在挖他的墙角!表哥是真急了,他堵上站长的门,强烈申请办理停薪留职,求站长现在马上立刻放他去找回女朋友。</p><p class="ql-block"> 粮站本已是僧多粥少,站里巴不得早踢出一个再多分点钱落袋,站长爽快帮表哥办了手续,成己之美地放表哥去追逐他的幸福。手续办妥了,站长告诉表哥,下岗清算时,第一个帮你报名,手续弄好后通知你回来签个字就行。</p><p class="ql-block"> 表哥志在必得地去了浙江,没跟家里打招呼。外公几日不见表哥回家吃饭,心生疑虑,拄着拐棍去粮站寻表哥才得知真相。表哥上班的粮站,离家不到两三里,他是要天天回家吃饭的,他那些工资不够他在外面活一个星期。外公得知他最看重的孙子如此任性妄为时,表哥已是金蝉脱壳坐车远遁,已到了心上人身边。</p><p class="ql-block"> 哀莫大于心死,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些增广贤文上被外公念破嘴皮子的闲话,在此时终于让他顿悟了。外公没心思再去操那些不肖子孙的闲心,加上头疼欲裂的顽疾频繁复发,他觉得他的人生已没了希望,倒塌的信仰无法来支撑他度完这风烛残年。在表哥前脚刚到浙江,后脚外公就追随我外婆的足迹,喝下半瓶农药了却残生。我外婆也是熬不住身上频发的劳伤剧痛又没钱医治,无奈之下走的我二姨老路。</p><p class="ql-block"> 表哥还没找到新工作,报丧的电话就把他唤回了老家。表哥跪倒在堂屋地上外公冰冷的遗体前,眼泪恣意汪洋地流淌。外公的死,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暴雨,把表哥理想世界里的杂花异草都摧残倒伏于地,显露出一片原本荒凉的真实,也浇醒了表哥浮躁不安的欲望和对前程空洞的遐想。他开始可怜一生怀才不遇、对他如此期许高盼的苦命爷爷,在为子孙付出了漫长辛劳后,竟是以这种人生结局来落幕。表哥仔细端详着瘦骨嶙峋的爷爷遗体,他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和外公相像面对过,他想告诉爷爷他心里的悔恨,向爷爷发誓他会听话会努力会发愤图强,可爷爷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爷爷已听不见了。表哥看出外公的遗容上写满了失望和不甘,忏悔和悲伤塞满了表哥脸上的每一个毛孔,他的眼睛从此刻收敛住了往日的激扬,开始变得无限阴郁起来。</p><p class="ql-block"> 下岗浪潮席卷全国,小集镇上的粮站终是在各种猜测中意料之外地被裁撤拍卖,整个粮站职工无一幸免全都下了岗,表哥理所当然地走了外公的老路:哪里来回哪里去。</p><p class="ql-block"> 清算款到手后,舅舅家还是很穷。他们家除了农田里产出的农作物能换钱外,几乎再没有什么经济来源。舅妈是不出门的,她原本就不会与人打交道。舅舅也很倔强,不会变通,他没有我母亲的精明果敢,也没有我父亲可以靠劳力换钱的本事,他只知道在农田里老老实实地干活。村头小庙主持看上舅舅会写毛笔字,照顾他去庙里写黄表,体力轻松收入也不菲,舅舅居然婉拒不去,他说靠鬼神弄钱的事他干不来。</p><p class="ql-block"> 孤傲的舅舅把表哥的下岗清算款攥出水来,也是没能力在家盖起楼房。倒是相隔不远的表哥女友家,在收到远方如期寄来一笔笔汇款单后,热火朝天地盖起了楼房。表哥不愿再打电话去浙江,他觉得去浙江是对死去外公的一种莫大不敬,他已经迈不开外公那道坎。他准备去广东,表哥的表哥在广东某个作坊小厂当厂长。</p><p class="ql-block"> 秋天的夕阳依然灿烂而温暖,表哥背着行李路过女友家楼房工地时,却觉得心里冰凉而平静。楼房的主人与瓦工师傅在工地上高谈阔论,畅想着对各自子女们安排和期望。与工地隔着一条水沟的表哥,听到这些与他没半毛钱关系的话题后,手心开始分泌出汗水。他回头望了一眼自己那五间曾经高大、现在却显得低矮的子瓦屋,不经意又瞄了楼房工地一眼,便收走了目光,终于迈开大步朝公路走去。</p><p class="ql-block"> 表哥在他表哥的小印刷厂里安顿了下来,从最简单的搬运工干起,三百块一月实习工资。那时的我,也在广州混日子。我们从同一学校初中毕业分道扬镳后,各自兜兜转转一大圈,又在广州碰头了。我们一路苦甜人间炎凉,社会的沧桑刻蚀了我和表哥脸上的朝气,却没能改变我们在生活中屡战屡败的命运,我们一次次与成功擦肩而过,最后还是相聚在同一水平线上,难分伯仲。我当时虽然工资略高一筹,但工作不稳定,隔段时间就失业一次,我失业了没地方住,就去表哥的宿舍里将就滚几夜。</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在广州郊区初见表哥时,我都快认不出他来了。他一头浓密的杂发,面黄蜡瘦,刀削般的脸上爬满络腮胡子,浓眉下的眼睛深邃而忧虑。远望他趿着一双人字拖出现慢慢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大吃一惊,这哪是当年意气风发灼灼其华的表哥呀!</p><p class="ql-block"> 我们在他宿舍外的路边排挡小酌。在凉风下,我们吹着啤酒,开始谈起各自的经历。桌上的荤菜我没怎么动筷子,只嚼着花生米喝啤酒。表哥对油荤很是渴望,菜上齐后,他想趁热大快朵颐地干将开来。在他一个劲的催促下,我只好淡淡的对他说,你把这些全吃了吧,我们酒楼员工餐顿顿都是这个,吃腻了。表哥一脸哀叹,捉起筷子便在盘子里扒拉起肥肉来。我知道表哥的难处,每日几块钱的生活标准,似乎搜刮干净他肚子里残存的油水。我好歹一直在餐馆里打工,再怎么不济,也能混得个油汤油水肚儿溜圆。</p><p class="ql-block"> 对着两碟简单的小菜,我们像是受到了刺激般开始忆苦思甜,不知什么时候起,话题扯到了外婆的饭桌。一说到外婆的饭菜,哥俩立刻有了精神,像是吹起了冲锋号般争先恐后地发言,争论着外婆哪个菜拿手,哪种点心叫绝。我对表哥感叹道:你大姑曾在外婆去世时,伤心地对着新坟里的姆妈悲泣:姆妈呀!你走了,我们哪里还吃得到这么好吃的腊肉煨洋芋哦!我娃他爸说,这辈子所吃过最好吃的菜,就是姆妈烧的腊肉煨洋芋哦!我们把回忆越说越清晰,越聊越把时间往后推,一直推到我们蹒跚学步时,外婆端着饭碗围着追赶往我们嘴里扒饭的情景……推着推着,我们都不说话了,叹着气光喝酒,都在心里深情的怀念起对我们呵护备至的外婆来。</p><p class="ql-block"> 昏黄的路灯下,我们相像对饮,表哥就坐在方桌那边默默地吃喝,路灯的余晖映着他单瘦的背影,他背后是热闹的街道和三三两两勾肩搭背的小情侣。他偶尔用那独特的眼神眺望远处的情形,在不经意的时候,不知不觉地触动着我。唉……表哥开始用叹气来评说那过去的日子。</p> <p class="ql-block">  不得不说,表哥真的很有女人缘,他那略带忧郁的眼神,对女孩有种天然的吸引力,虽然他长得不高也不帅。去印刷厂不久,他就谈了个河南的女朋友,我没见过那河南女孩,只听表哥说女孩对他挺好。起初是得晓表哥读过财贸中专后,河南女孩看他的眼神,就比看其他搬运工柔软了许多。作为裁纸师傅,她会照顾表哥干些轻松活,不忙的时候教会他裁纸,故意安排表哥和她一起加班,还送给表哥一身得体的衣服……表哥就是靠女孩教会的裁纸技术,让他厂长表哥把他从搬运工调整到裁纸工岗位上的。</p><p class="ql-block"> 我估计河南女孩没能和表哥修成正果,是因为表哥也有和她同样泛滥的同情心。在她和表哥郎有情妾有意但还没说出口时,厂里新招来了个可怜小女孩。</p><p class="ql-block"> 小女孩老家在福建漳州偏远小山村,刚满十六岁,父母早亡,靠着同母异父的大哥带着小哥和她慢慢磨大的。大哥带小哥跟一帮同乡混迹广州郊区,捞些灰色偏门过日子。小女孩只上过一年学,可以说是完全不识字。这份工作是她人生第一份饭碗,当然,不能算她小时候上山帮人摘果呀,帮亲戚带小孩等等。</p><p class="ql-block"> 小女孩刚来厂那天,碰巧遇见表哥去他表哥办公室领任务表。小女孩在一张入职申请表前提笔踌躇半晌,不知怎么落笔,见一旁的表哥潇洒俊逸地签完任务表,连忙招呼住表哥:小哥哥,帮哈忙麻烦你教我填一下这张表咯!</p><p class="ql-block"> 表哥顺着表格上的要求,指导女孩哪里该填什么信息,哪里贴上照片,哪里签名……小女孩连连哦,哦,哦!就是没见动笔,一张白里透红的脸憋得通红,甚是惹人怜悯。</p><p class="ql-block"> 表哥的表哥有事临时出去了,办公室里正好没其他人。表哥想了想,放下自己手上的活,俯身靠近那女孩,仔细阅览着生涩女孩面前的申请表。申请表上一只握笔的手掌纤小而白皙,五指粉红透明,修长而饱满,手背上三个圆圆的小漩涡,时深时浅,若隐若现。只是女孩握笔的姿势生疏,眼睛在纸上游离不定,脸上一阵红过一阵的窘迫显示出她内心一定很是焦急。</p><p class="ql-block"> 表哥见小女孩楚楚可怜,想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笔,帮她填完表格,不经意间却碰到了女孩的手,女孩的脸上霎时嫣霞满天。表哥嘻地一笑,立马又止住笑声,一边在纸上书写着仿宋体的女孩信息,一边与女孩一本正经地问答起来。</p><p class="ql-block"> 从此以后,这女孩在厂里就当表哥是她的第三个哥哥,遇到什么情况都找这个‘小哥哥’。小哥哥帮我抬一下纸,小哥哥教我调一下墨,小哥哥帮我看看这规格对不对,小哥哥……</p><p class="ql-block"> 小女孩对表哥天真无邪的追逐,不仅是在上班时,就连表哥跟女朋友相约逛街与她偶遇后,她也会若无其事地跟了过去,并若无其事的穿插其中。</p><p class="ql-block"> 表哥告诉小女孩:我有了女朋友,上班时我可以帮帮你,下了班我不方便再和你聊天了,我女朋友会生气的。</p><p class="ql-block"> 小女孩一脸无辜:小哥哥,我没干什么呀!你谈你的恋爱,我又不影响你们,我只是喜欢跟你说话而已。表哥无以为计,哭笑不得。</p><p class="ql-block"> 在同事们取乐讥笑的流言蜚语中,表哥的女朋友跳槽了。表哥是答应跟着跳槽过去的,可表哥的厂长表哥拦住了表哥,他跟表哥说:河南女孩走后,你正好顶她的位子,工资翻翻,你想清楚!</p><p class="ql-block"> 表哥选择留下。他差钱,他想钱怕是快想疯了,眼前的机会,能缩短他攒钱盖楼房的预期。二十好几了,该考虑成家了,想成家没钱是不行的,在隔壁两旁新楼房的欺压下,自家那五间子瓦房越发显得矮小破旧了。不盖楼房,怎么讨老婆呢?就算讨了老婆,安家在哪呢?五间子瓦房,父母一间,弟弟一间,一间是厨房,一间是堂屋,一间堆着从外公手里就开始积累下来的满仓农耕杂物!</p><p class="ql-block"> 表哥留下后,他身后的‘小哥哥……小哥哥……’又欢快地叫唤起来。既然控制不住,那就随缘吧!表哥无可避免地了和小女孩谈起恋爱。那是一场极不对称的恋爱,年龄相差八岁不说,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娇小白皙,历经沧桑的表哥苍老清瘦,两人哪像情侣,简直就是一对叔侄!连表哥的表哥都不相信他们会走到一起,但表哥命中注定是小女孩的真命天子。</p><p class="ql-block"> 那年,我弟弟求学遇坎,须巨资渡劫。我家四方求助,表哥答应借我两千,钱从表哥手里转过来还没捂热,我就接到表哥抱歉的电话。他女朋友有了,福建那边有礼数,是要彩礼的,没办法!我去给表哥还钱时,在他们的小爱巢里,第一次见到身材娇小貌美如仙的表嫂,那时表嫂虽然孕吐激烈,依然对表哥端茶倒水装饭夹菜躬身伺候,那个周到细致啊,不得不令我瞠目结舌地羡慕嫉妒!我感受到表嫂对表哥的那种依恋恩爱,绝对可以断言是上辈子他们有未了的情在这一世续上了缘。我原本以为,福建女孩都是这样对爱人的,还妄想着请表嫂帮我介绍个小老乡认识。可在不久后表哥的订婚餐宴上,我观察表嫂的两个同乡嫂子对丈夫的态度,也是与常人一般无异,心底便熄灭了那种幻想。</p><p class="ql-block"> 表哥东挪西凑把彩礼交给表嫂大哥后,像是替表嫂还完了一笔债,可他却感觉不到还债后应有的轻松,望着可怜的衣兜和女友日渐隆起的小腹,表哥的脸上挂着得偿所愿的微笑,也挂着一重隐约担忧的心事。</p> <p class="ql-block">  表哥那年结婚是在岁末,我与表哥表嫂一同挤火车到家时,正好碰到早于表哥结婚的小表弟生了女儿。子瓦下的堂屋里,满满都是前来探视的亲戚,来者一半是慰问看望表弟刚生产的外乡媳妇和女儿,一半是等候目睹表哥福建女友的模样。昏黄的灯光下,表哥把已有四个月身孕的表嫂引荐给舅舅舅妈时,舅妈退缩在舅舅身后,局促着喜笑颜开,但舅舅的脸上却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不快,他勉强应付着屋内此起彼伏的惊叹夸奖恭贺声,没看出他应有的欢喜和微笑。</p><p class="ql-block"> 临近春节的生意,哪里都是会火爆兴旺的,老家的小镇街也是如此。为了赶在小年夜举办婚礼,置办齐备结婚所需,表哥如辛勤蚂蚁般往返于街镇与家里。他忙着采购货物与接客送喜帖,每日早早出门,摸黑才能回家。</p><p class="ql-block"> 那晚八点多钟,表哥才买回一马车新婚家具,卸下车摆放好家具后,已是夜深人静。舅舅借口表哥仓促间买回的家具不如意,当着表嫂和几个帮忙的侄儿面,用家乡话凶斥着表哥。这时的表哥,已如一头温顺的黄牛,他不跟舅舅争辩,任由舅舅在亲友的劝说中随心发泄,他只是在堂屋塘火上架起小锅里,默默煮好一碗荷包蛋,轻轻敲开表弟的房门:弟媳啊!广西人可能吃不惯湖北菜,你又刚生产,我煮了碗荷包蛋糖水,起来趁热吃了它!</p><p class="ql-block"> 穿着秋裤冻得焦急烦躁的表弟,开门见着哥哥是端来的荷包蛋,惭愧着讪讪傻笑,不好意思地蜷缩进了被窝。刚刚还是一脸不悦的舅舅,被表哥的柔声细语噎住了喉咙,他剩余的怒气,在亲友对表哥啧啧赞誉下偃旗息鼓,矮坐在塘火堆前抽起了闷烟。一辈子在舅舅面前没抬过头的舅妈,听到来自广西的小儿媳激动得带着哭腔向表哥感谢时,恨不得跳起来抽舅舅几个耳刮子。唯有听不懂家乡话的表嫂一脸茫然,轻抚着腹中的胎儿,不知这家人是几个意思。未经人世的她,从刚才的尴尬中,开始担心起未卜的命运来。</p><p class="ql-block"> 多年以后,我还是很诧异舅舅当初何故如此,也替娘家无依的表嫂一直耿记于心。我逮住机会开着玩笑追问舅舅,此时的舅舅,满足地看着表哥灵童般清秀可爱的女儿和一脸官体茁壮如犊的儿子,嘿嘿自嘲两声:儿子本已这么不中看,还找个矮老婆!我心里是不顺,怕他们那样组合拢来,生出么样的娃来哦?不是害了后人!?好在沾菩萨祖宗光,没料到歹竹还能发出一窝好笋来!</p><p class="ql-block"> 路虽崎岖,柔情依在。没有光彩照人的婚纱,没有花团锦簇的婚礼,甚至连像样的首饰也没备齐,就连婚房,也是表哥把那杂物间腾出后临时布置而成的,只是在邻友亲朋真诚的祝福声中,在表哥温煦如春的目光里,在孤身一人的异外他乡,表嫂就成了表哥的新娘,把自己的命运和表哥紧紧融为一体,期待着长久的将来有个美好的结局。那一夜,春花无声,春水无语,春风盈庭!</p><p class="ql-block"> 过完年回南方前,表哥还得把新家具包盖好,摞码整齐,在婚房缩出一大块空地,把舅舅的杂物农具又搬回那间屋。这样简单匆忙的的婚礼,一如表哥焦灼慌张的后半生,辗转腾挪着在围尺方寸间张扎阵脚,大部分是为了应付与迎合,颠沛于一站又一站的下一站。属于他真正的自我与快乐,是白驹过隙般的短暂和浅薄。</p><p class="ql-block"> 表哥女儿是在广州出生的。结婚后的表嫂没上班,表哥一人养家,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表嫂临产在即时,她舍不得去医院生产所需要的费用,表哥只好把表嫂送到信任的熟人小诊所,在那里分娩生下女儿。其实当时我离表哥并不远,他也计划找我开口借钱的,只是他夹生地认为,我找他借钱时那场意外尴尬,让他萌生怯意打了退堂鼓。经历的坎坷越多,表哥越来越妄自菲薄了。</p><p class="ql-block"> 女儿出生后的那段时日,表哥劳累一天下班回来,还得为前来伺候月子的舅妈炒菜做饭,因为舅妈不会使用液化气灶。她只认识从小熟悉的烟熏火燎的柴灶,无法记住表哥教她千百遍的打火开关顺序。不识字的舅妈,在表哥为她灶前翻炒忙碌的时候,只能在狭小的出租屋里抱着刚出生的孙女,一边哀怨责骂自己愚蠢,一边徒劳地来回打转转。她除了能洗几件衣服外,什么都替表哥做不了,在棋盘似的城中村出门去买菜,她一定摸不到回家的路。</p><p class="ql-block"> 我收到表哥喜得千金的讯息后,赶去看望表嫂。穿过逼仄楼梯尽头那扇阴暗的小门,我抬头看见强忍着身上残痛的表嫂,正佝偻着身子在液化气灶上为自己煲发奶汁的药膳汤。舅妈充满愧疚的对我叹气:我要是有你妈妈的那般能干,我娃儿就会轻松好多哟!你看,说是让我来照顾儿媳,反倒却是他们服持我!我真是个没用的蠢人,怎么又不死!</p><p class="ql-block"> 厨房里的表嫂微微转身,哀弱的劝阻舅妈:妈妈呀!你就算来只是陪我说说话,我也是感激您的,从小到大没人疼我,您答应丢了老家赶过来,就是在心疼我了。您千万不要这样自责,等会他回来,要是听到您说这话,他会不好受的。表嫂又朝我一笑,想是征得我的附和,或是要我帮着劝说舅妈。接着她又回头去搅拌那罐药膳汤,使我来不及仔细看一眼她那清澈得如水潭般的眼睛,那么纯净,善良,柔软的眼睛。</p><p class="ql-block"> 表哥无论什么时候到家,总是要先抱一抱那粉雕玉琢般惹人疼爱的女儿,他只有感受到女儿与他啊哦互答的快乐时,也就不觉着生活有多累了。那天我望着疲惫不堪的表哥为女儿冲奶粉,那斤斤计较小心谨慎的神态,让我心里阵阵堵胀酸痛,生活的窘迫已完全蚀化了他曾经的刚毅,连冲个奶粉都是这般缩手缩脚的顾忌。我找不出缘由地掏出口袋仅有的几百元钱,一股脑塞进表哥的口袋,全给了他,已然忘了我身上背有弟弟渡劫时我承诺的一笔债务,忘了我是刚发的工资要熬到下月才有进账,也忘了我可能要因为打工的餐馆生意不好马上面临的失业流浪!可我没有思及这一切,我只希望表哥马上能轻松些的度日,让他女儿能天天感受到浓情如蜜的父爱,让表嫂能得到他更多的时间相伴。我希望的迫切程度,还要比表哥来得强烈和深切,我明白我那种急切的原由,全因表哥那苍老憔悴的样子陡然灼痛了我的心。</p><p class="ql-block"> 做了爸爸后的表哥,没有机会再去尝试其他什么改变生活的路径,更没有跳槽的实力。他不敢失业,想着办法多加点班,终日是工厂菜场家三点一线。他从不奢望进商场,逛酒楼,一心只为从手指缝里能漏下几张零碎散钞进储钱罐。纵使这般节俭,我那可怜的表嫂,在一次偶然好奇地见证我从柜员机取出钞票后,惊讶得快是掉了下巴!她告诉我从来没进过银行,从不知晓这番操作就能把钱拿到手。我惊讶表嫂戚惶荒芜的人生经历,更甚于刚才她表现出的惊讶,竟是无以言表我的错愕,那可是2004年的广州啊!她是在何种原始的生存状态下长大的啊!</p><p class="ql-block"> 日子在表哥掐着工资表谨慎地算计中悄悄滑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财会科班出生的他,一笔一计每日开支,不敢逾越,恰似修行,这苦行僧般的自我约束,似乎是在救赎他往日的过错,从他女儿出生开始计算,一直坚持算到他儿子出生。</p><p class="ql-block"> 作为家中长子,长辈对他曾经如此器重又如此失望,他一直是悔恨在心的。现在活成了自己都讨厌的样子,他虽是一心想改变现状,可周围的一切柴米油盐烦恼忧愁,丝丝缕缕交织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蚕蛹,包裹着他随波逐流,根本由不得他自己。</p><p class="ql-block"> 得知表嫂意外怀了孕,表哥几经犹豫,还是决定生下孩子。生活本已艰辛,育儿的成本又是如此高昂,可想着腹中的胎儿好歹也是一条性命,既然是受上天眷顾打发着奔他而来,也许是上几辈子修来的缘分。而他温良的性格天然地决定着他是喜欢小孩的,在女儿没送回老家前,下班回家第一件事,雷打不动地先要抱抱女儿,要和女儿对对嘴对对鼻亲热一阵。况且自己虽没能功成名扬,能让家里多开枝散叶,也算是对一直盼望人丁兴旺的爷爷一种迟到的安慰吧!</p><p class="ql-block"> 儿子还未怀上时,表哥女儿已在老家上了小学,反正舅妈在家里是带着两个孙女,方便着两房儿媳在外打工生活。表嫂在送别女儿后,早开始尝试着走各种途径,挣些零钱来养活自己。她只能这样挣扎了,因为她不识字,所有须应聘的工作,她第一关都过不了。沉淀于城市底层的各种艰辛,表嫂差不多都逐一品尝过,特别是摆摊卖物,那是一种近乎乞讨的角色。川流不息的城中村里,往来的大部分是如表哥那般身份的外地捞仔,刨除身上的衣、肚里的食,且不说老家还有那些望眼欲穿等着汇款的饥渴老小!哪还能有几块闲钱在兜里蹦哒,在地摊前留恋忘返?</p><p class="ql-block"> 表嫂再度生产,由于表哥厂里效益已是没了往日的鼎盛,他反倒是可调得出时间来伺候月子,其余则是表嫂自相照顾。确是需要帮手时,相隔不远的表嫂娘家嫂子,也是可以隔三差五地过来打个照面。天高听卑,地厚泽弱。如是这样困境,表哥儿子也是在他姐姐出生的那家诊所降临人间,也是在表哥半夜喂养的米粉下茁壮成长,也是在逼仄得不见天日的租房里蹒跚学步,也是在轰鸣嘈杂的小巷吵闹声中安然入睡,渐渐长大……</p><p class="ql-block"> 工厂效益持续下滑,闲暇时日就剩余多了,表哥先是在出租屋内摆上两桌麻将,召集些工友打发空虚聊赖时光。那些无事可干的老乡渐渐慕名而来,需要一个来去自由的落脚点,需要价廉的餐食充饥填肚,需要低劣烟酒的抚慰和戕害,于是表嫂顺势卖着香烟啤酒槟榔小吃,削着针头利润热闹衙门。表嫂倚靠在家守铺带娃,既是驱散了孤独,也是勉强能温饱度日,生活一如既往,寡淡悠长。</p><p class="ql-block"> 儿子在身旁那几年,表哥在偶然无意间发现的秘密,竟是让他初次尝到生活的甜头:从银行办一张储蓄卡后再转让出去,可得微薄的回报。尝试几次得手且无虞后,表哥一发不可收拾,马上让表嫂也参与进来。等他察觉一丝苗头再醒悟时,持续办卡的时间已过去了一两年了,他发现慢慢积累到他们名下的银行卡,已有近万张的记录!</p><p class="ql-block"> 他被自己吓倒了,也吓醒了。他只是把卡卖给了他小舅哥,他也明白这是旁门左道,也知道这些卡出手后绝不是干什么好事。他不敢下深水,及时收了手回头上岸,把剩余的卡置放在隐蔽处。时间渐久,他也就慢慢遗忘了这事,没料到就是这给他带来短暂欣慰和短暂惊吓的一摞银行卡,在他的生活刚刚有所起色时,再次见他送入暗不见底的深渊。</p><p class="ql-block"> 本以为这样开麻将铺有小收入,上班能起伏着有工资入账,还能暗暗捞点偏门的小日子,算是能稍稍让他喘上一口气,可表哥那奄奄一息的工作单位,终是在市场无情的搏杀中关张倒闭。表哥知晓这一日迟早是要来,可他还是没料到,这一刻会算准在他青黄不接时降临:表哥品学兼优的女儿,考上了本地最好的高中。</p><p class="ql-block"> 再次失业后的表哥,拿出多年来滴水入瓮般攒下的可怜积蓄,送着懂事听话的女儿去了高中,再回头关闭了难以为继的小麻将铺。因为他麻将铺的顾客,大多是同厂工友,树都倒了,猢狲就得散去,他也不得不离开这块捱磨了他将近十几年青春的生活荒地。</p><p class="ql-block"> 不是精肉不贴骨!前途茫茫的表哥在戚惶无助时,还是得到了他弟弟的及时伸手召唤,去顺德乡下菜市场做起了摆摊卖菜的小帮工。可表嫂过惯了广州的整洁,抗不住菜市场脏乱腐臭,吃不消鸡叫起犬吠归的劳累,回到广州寻得某小房产公司干接待的工作,在房产公司习会运作套路后,开始跟着老业务员拉单销售,也开始了与表哥两地相思的分居生活。</p><p class="ql-block"> 南方的烈日把表哥本已蜡黄的脸颊炙烤得焦黑,南方的暴雨把他早已单薄的身体冲刷得骨瘦。一把遮阳伞下,他冬寒抱冰夏热握火,无人问他凉粥谁温,无人与他共立黄昏。就是这几年的经风沐雨,积铢累寸,表哥去年终是在家一鸣惊人地盖好漂亮的小楼。</p><p class="ql-block"> 疫情解封后的春天,表哥到我家做客,来感谢父亲在他盖楼时给予他的帮助,我才与几年未见的表哥相会。表哥变得又瘦又黑了,走路似乎都有点佝偻。我敬烟给他,他都要下意识地低头才将手伸出,再客气地接过去。他和我说话时总低着头,很难见他原有的自信侃谈。我问他这几年怎么过的,收入几何?他说着说着,便难为情地一笑,接着便摇头,便叹气,似乎很难堪地地脸红起来……</p> <p class="ql-block">  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后,立马去小表弟那讨要表哥的信息。小表弟告诉我:表哥以前的事他都不清楚,是表嫂接到信后才跟他说了个大概。出事那日早晨,身着便装的一队民警 ,在南方一个村级市场里反复摸排,经过两三小时的寻找,都没认定出表哥。带队经验丰富的大队长,只是发现近在咫尺之遥的蔬菜摊位上,那个头发凌乱满脸络腮胡子的瘦小男子,与手上照片之人有几分神似(民警接受采访时原话)。民警悄悄靠近表哥,试探地叫表哥的名字后,才从表哥一脸茫然的应答下确认是他。即便如此,在回程的路上,随行民警都不愿相信,生活如此困顿窘迫的表哥,会与诈骗二字扯上关系?(民警原话)</p><p class="ql-block"> 表哥名下的银行卡,经核查有近九千多张。流出社会造成影响的有三百多张,这些给他带来过安慰和快感的银行卡,如一根根五彩丝线,曾经短暂炫迷了几日他原本苦涩的生活,也自此编织成了一张网住他的囚笼。表哥进去后供述,从他儿子出生到送儿子回老家期间,他陆陆续续在邮政储蓄和信用社柜台上,通过正常手续办理的那么多银行卡。表哥办一张卡工本费五元,转让一张卡给他小舅子收取十元,倚靠此等灰暗营生,才赚了他人生中最大的一笔财富——几万块钱。他是在尝到甜头后,才把表嫂也拉入此道的,反正是他小舅子收卡,加价了再脱手给漳州老乡的。就是那些卡,几经辗转,到真正用卡人手,已是几百元一张了。可经过几年时间慢慢流转发酵,挂他名下的三百多张卡,关联多起全国诈骗案件,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和危害!</p><p class="ql-block"> 时代前进的汹涌潮流中,总是会有落伍者充当沉淀下来的泥沙,表哥只不过是金字塔下最底层的蝼蚁,却背负着整个金字塔的重压。当时那些新兴小银行为了招揽客户,扩大规模,提升业务绩效来应付上级考核,开展过许多在行业管理中漏洞百出的办卡业务(警察采访原话)。表哥当时估计,能从银行系统那么严苛的法治体系中,铜墙铁壁合围处,找到一处疏漏的缝隙,接纳住几滴能缓解饥渴的露水,自鸣得意这是他的聪明之举!</p><p class="ql-block"> 表哥是本相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的,可到后来,他没能依靠读书改变命运,他也延续了家族几代人难以摆脱的遗憾。可他当初没能反省出:恰恰是他自己的失误,忽略了知识的重要性,在刚一起步就让自己迷失于大城市光怪陆离的泡沫精彩中,是他自己不该荒废能改变命运的学业,使他与真正的优渥繁华擦肩而过,渐行渐远。</p><p class="ql-block"> 表哥也曾是读书人,应该明事理知正邪。虽说现在世风日下,浮云遮目,但最起码的法理还是简单易辨的。单就这事而言,他不该用合法的前半场和违法的后半场来组合,拼凑出来这么一束带刺的罂粟花,把自己陷入猝不及防的无妄之灾中。</p><p class="ql-block"> 表哥的行为本是无知,是他钻了银行的空子,但他的无知却被坏人利用,让坏人钻了他的空子。他在为自己的无知负责,也在为不敢言说的庞然怪物背责,纵然是他现在深陷囹圄令人扼腕叹息,但律法森森,不容情故,到底他将归踪何处?天知道!</p><p class="ql-block"> 电视画面里的表哥,似乎比在南方卖菜时胖了些,也白了些,精神状态也似比原来饱满了些。可是这段时间的牢狱静处,让他放下了心头杂事的羁绊?解开了困缠他的忧虑?或是经此一悟后,释然了他身上沉重的精神枷锁?我不得而知!滚滚红尘,熙熙攘攘,我与表哥一样, 皆与众生同流,苟且偷安碌碌而忙,不过是为了少许活命的钱财,舒心的欲望。偏偏这钱财和欲望,可解世间千万惆怅,可让父母安康,可护子女周祥。也是这钱财和欲望,送断了儿时的梦想,白了少年头发、折了壮年脊梁。</p><p class="ql-block"> 唉!世间万物,各有定数。虽是说唱着风月同天的歌谣,看似生活在同一世界,其实不然,有人在天堂,有人在地狱,都只是交叉路过时偶尔擦肩而遇。有些人是坐在车里饫甘餍肥,有些人匍匐在地艰难爬行。某位大师曾说:芸芸凡胎,终其一生,大多所行不过苟且二字,所谓风光,不过是苟且有道;行路坎坷,不过是苟且无门,基本不过如此而已。公卿草莽,红粉骷髅,都是红尘匆匆过客,本无所谓谁高贵谁卑贱,只不过人心使然,望风捕影,风光之人不缺追捧,低微之时不乏贬损,这等人情世故,才使人与人之间有了距离,有了阶级。若真是扒净穿扮在身上的那套行装,赤诚相像时,没见谁真有异禀,看不出哪位高明。</p><p class="ql-block"> 我等凡人的烦恼,一半源于纷繁复杂的社会,一半源于难以把持的自己,真伪难辨,取舍难定!都是在计较着,纠结着,既想得到,又怕失去。表哥的悲剧,是这变幻莫测的社会上沧海一粟的缩影。但事已至此,唯有一声叹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全篇完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