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母亲祭日之前

我本一滳水

　　农历四月十三，是母亲离世一周年忌日。一周年前的中午，她让我们去吃午饭，她说她要休息，然而，她却再也没醒转过来。柔软的双手，那双为家中老少无私奉献勤劳的双手，那双灵动于琴键，引领她的学生和儿孙进入音乐殿堂的双手，在我双掌紧捂的手心里，慢慢失却了光泽和温度。

…我们一直守护在她身旁，一直到她的骨灰入土，石碑上新添上母亲的名字，和父亲并排。

谈亲人死亡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一生最爱我的祖母，父亲，母亲临终时，我都紧握他们的手，希翼用自己的双手把体温传递给他们，延续多一点时间，再让我们多看一眼，再一眼……。

但生命在我面前的变化，太具体了的过程，令我不得不放开他们的手，这一松手，从此后天人两隔。留我独自面对人生风雨。

母亲，初次相见是在六十七年前的月明之夜，您艰难的把我带进了这混沌世界，我跟在您的身后，经历了并不完全美好却也高歌猛进的不同年代。

母亲：我饿过，曾经对着祖母为父亲每天留存那一小碗米饭垂涎三尺，为能再给我添多一勺粥而欢喜。但是，当见您从我家口粮抠出粮油送给空着肚子上学的学生，当见您每逢开学之初，从不多的工资中为交不上学费的学生缴了学费；当见您对不愿好好读书的学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询询教导。那時起，我懂得了什么是良善，什么是坚持。

母亲：我曾惊慌如小鹿，那是在打砸抢吼声如雷的文革时期。随时随地可让平时可亲可敬的教师挂上莫须有的罪名而拘禁，美其名为学习班，实际上是失去人身自由，轻则自我检讨，重则无日无夜的受批斗；大字报挂满校园走廊。记得在风雨交加的严冬寒天，我曾和二妹用一条扁担扛着寒衣棉被，步行十多公里，往您学习班驻地党校送去，然而，却被拒于党校小拱桥铁门之外。小桥之隔，您和一群脖子上挂着小木板的“臭老九”教师披着薄薄的白色装化肥的塑料袋在大雨中劳作，我和妹妹桥头放声呼喊妈妈，雨，打在了没有雨具的我们身上，湿透了的寒衣棉被在小姐俩的肩膀显得更加沉重，雨水和着泪水湿透了我俩的脸庞、发稍、身躯。远远的，只看见雨中的您向我们挥手。还记得，那時经常在夜半睡梦中被叫醒，瞪着惺松双眼，目睹抄家，单位可以来抄家，居委会可以来抄家，甚至戴着红袖章的什么战斗队也可以来抄家，家里的藏书被践踏，来往信件被拿走。过不多久，父亲又因为祖父早年谋生到台湾，在台湾另娶成家的关系，被诬陷有台湾特务之嫌，被叫进学习班，好长的一段时间，离家在“五七”干校劳动改造。自此，我是右派和台湾特务之嫌的孩子。同学能带着红袖章走在大街上，趾高气扬的随时叫住行人，要求他们唸一段毛主席语录，或者是跳一段忠字舞才能放行，这权利我不能；同学能高呼“罢课闹革命”，在校园随意妄为，这样的特权我不能；同学能到县委静坐，背起背包搞红色串连，登免费火车，吃免费饭菜，这样的待遇我不能；同学能在居委会的推荐下，墙上红榜有名，不用用心读书而顺利升上中学我不能。

感谢命运给我这么多个不能，让我能在您的庇护督促下，让我每天多读书，还要求我每天写一篇日记。那时，管理图书馆的老师被打倒了，您暗中帮助我每天悄悄钻进图书馆，坐在尘埃滿地的地上偷看书，《西游记》《水浒传》《红楼梦》《复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第二次握手》《堂吉诃德》《唐诗三百首》等等，文学让我如饥似渴，我依着桌腿，认真看着，家里的藏书被祖母一页一页当作煤炉引火的东西，我在您任教的学校图书馆里却能偷偷看到，我十岁多一点，就能看这些书了，尽管是浮光掠影，一知半解，但因为当年这些书大部分是有插图的，所以也记得住好多。老师们已无暇关顾蒙尘的图书馆，图书馆成了我的天堂和避难所了。

我记得您对女儿们说过，“我们可以受些委曲，因为时间会说明我们是受委曲的，但我们的精神要高贵，要有志向，不要成为俗气的人，永远要做一个正直高贵的人 ” 。亲历了这个激扬动荡的时代，让我懂得了什么是正直和屈辱，什么是高贵和倔强。

母亲：我哭过，不是为了流放式的上山下乡艰苦的生活，而是父亲用单车载你上宝山探望我，摔倒在山脚，您膝盖上血珠滴滴，却不住的跟我说：“没事，不痛。”我望着您和父亲远去的背影，那時起懂得了什么是坚强，更加明确了自己的理想是什么，要追求的目标。

母亲：这些过往，已成为历史，您的女儿们没有变坏，没有颓废，而是凭自己的努力，参与社会的文明和进步，有了过往，有了您们，才会成全了女儿们的今天的健康，快乐，和一种智慧上的知足常乐。

如果说，今天能见到我具有的良善、禀赋、智慧、气质，应该是感谢您和父亲的教育，文学的熏陶。还有从没朝我发过火的纯慈祥祖母，从大家闺秀的祖母身上，我懂得了什么是忍让，宽容，长情。我非常感谢您们生我、育我、教我。

母亲是谁都不能替代的！旧宅人何在，空门客自过。要想儿时依偎母亲于旧宅窗前观雨景，要想父亲母爱的温馨，只能是往封存在心的记忆里寻找！我会来旧宅，就是专程回到故地对无私母爱绵密的怀念！追忆！

窗外，初夏，淅淅沥沥的下着雨，我必须克服天生自带的黛玉式的多愁善感，过了今日，哀歌放晴。温柔的父亲母爱，只能是放到心底，复归寂静……。

母亲： 我向您承诺，生命流转，我也在流转。在已渐渐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的日子里，我会收拾情绪，阅读，练字，散步，弄琴，花草，倾听，让我的身边是天伦驿站，衔草鸟雀鸡鸭成群饮水寻食之乐地，开朗快乐地随着岁月前行！因为这些是您希望的，我一定做到。

窗外雨晴了，华灯初上，孩子们响亮的笑声在故乡的夏夜飞扬，美，多么美！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