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 邪废! ”</p><p class="ql-block"> 当这两个字飘进耳朵,钻入心里,我胸中忽地感觉一点酥麻,好像躺在草地上,清风吹动茅草轻轻搔痒了脖子。</p><p class="ql-block"> 子彧在做作业,我只不过在旁边一如既往地来了一串诸如“ 学校有什么趣事没”、“ 作业多吗”、“ 那个···不要咬笔头”……之类的废话,以往这小子多半不耐烦地回一句“ 有事搞事,没事睡觉 ”,反正他是懒得回头的,连个白眼也不会给。没想到,他那晚对我蹦出“ 邪废 ”二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 邪废 ”,想一想,上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我,应该还是在城北的乡下。那时的我,还不到子彧现在的年纪。</p><p class="ql-block"> “ 邪废?你怎么知道这个词的? ”我忍不住好奇。</p><p class="ql-block"> “ 哦,在学校听谁说的。”他还是头也未抬。</p><p class="ql-block"> “ 那你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吗? ”</p><p class="ql-block"> “ 不知道。”</p><p class="ql-block"> “ 这两个字是这么……” </p><p class="ql-block"> “ 懒得知道,你有事搞事,没事睡觉,真是邪废!”他有点发毛了,终于给了我一个白眼。</p><p class="ql-block"> 这小子,是我太纵容他了。算了,我不介意,也不觉得自己有多罪过。一个晚上几个小时,要我一点都不打扰到他学习,这种情况是不存在的,打扰已是惯常,便不是打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邪——不正当、妖异、怪诞,废——停止、没有用的、衰败、荒芜,合在一起“ 邪废 ”,从字面看,好像不是一个好听的词,更谈不上美妙的联想,估摸着没谁一开始就乐意接受这样的评语。</p><p class="ql-block"> 可是,“ 邪废 ”二字,在我们城北的乡下,那是绝对的热词。它终日飘荡在每一间屋子,每一块农田,每一片竹林,每一条小路……它就忽悠悠飘荡在空气中,冷不丁就被人吸入口中,然后吐出来,砸在谁谁谁的脑门或后脑勺上。</p><p class="ql-block"> 大人们每天不说它数遍,那日子就像没点念想,白过了似的;孩子要是一整天没被骂“邪废 ”,就觉得自己准在吃干饭,不机灵了似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 邪废 ”,在城北那方地上,不管是谁,会呼吸开始,就得被它砸,会开口说话起,就懂得拿它砸人,或许表情、语气、对象、场合会有不同,但表示出的感情是大致相同的——让人有点厌烦、有点嫌弃。说来,谁不烦人,谁又不被人烦?所以,谁不被砸谁又不砸人呢!</p><p class="ql-block"> 当然,“ 邪废 ”,不光可以对人说,对猫狗对鸡鸭这种活物说,也有时候对椅子对老天这种沉默的东西说,即使偶尔白眼望着天,自己对自己来上一句“ 我还真是邪废 ”,这也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被砸最多的,自然是不大懂事的孩子。娃娃哭闹尿床,小孩子打翻了一瓶酱油,爬上了一棵树,卸下门板当球桌,偷喝了大人酒杯中的一口酒,手中的饭碗没拿稳给掉地上,放牛没看好让牛吃了几口庄稼,无聊地捡石子掷向池塘里的鸭子……都毫无疑问地会招来诸如“ 邪废 ”、“ 邪废的很 ”、“ 邪废的要不成了 ”这样的责骂。</p><p class="ql-block"> 孩子么,没多少力量反抗,骂了就骂了,骂骂也就长大了,被骂的越多的,好像还长的越快。</p><p class="ql-block"> 这个情况下,被骂一声“ 邪废 ”,好像也没多严重。这纯属文骂,比起那些不堪入耳的骂,实在动听的多。有些时候,大人这样骂自家孩子时,脸上还带着笑,分明就是在暗戳戳夸自己孩子,认为这是个蛮机灵的有前途的货色。</p><p class="ql-block"> 如今想想,连树上欢叫的打算偷吃腊肉的鸟也少不了被骂一声“ 邪废 ”,如果一个孩子不被“邪废 ”砸一声,那还是个会喘气的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 邪废 ”,也不光是用来骂不懂事的小孩子。</p><p class="ql-block"> 如果把“ 邪废 ”用在成年人或是已经十多岁应该懂事了的孩子头上,大抵这个人是确实有点儿不受待见,平日里估摸爱惹是生非,做些损人利己或损人不利己的事,有点亏德行。人们一般是在背后咬着牙说“ 那就是个邪废 ”,这个时候换成“ 混蛋 ”、“ 缺德鬼 ”、“ 烂泥 ”,应该更合适。</p><p class="ql-block"> 当然,有些个大人有点嘴欠或手欠,喜欢开点玩笑,捉弄人,人们也会马上送上一句“ 邪废 ”,告诫他别没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城北的孩子,都是邪废,儿时的我也不例外。爬树追猫摘未熟的果子,打架摸鱼追自家的看门狗……无一天不被骂“ 邪废 ”,也就当自个儿是个邪废了,反正这种程度的邪废也不怎么会挨打,被大人骂的多了,犹如耳边风。脑子没毛病的,每一根痒痒的不安分的头发丝都明白,做个邪废还自在一些,想不做邪废,太难了,何苦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其实,一年中,也有那么一天,大人们会忍着,不骂我们邪废,就是过年那一天。也许这天也骂过,不过,也不记得了,反正那天吃的是一年中最丰富最好的,还有几毛几块的压岁钱从早到晚的盼着,哪里还有耳朵听什么邪废不邪废的。</p><p class="ql-block"> 过年那天,开心的我们,越发会做些邪废的事来让自己更开心。我们会在大人燃放后的鞭炮灰烬里,扒拉出未炸响的,总能扒拉出几个。然后,点着一个,甩进鸡群里,再点着一个,扔在狗尾巴后,看鸡飞狗跳,我们笑得没心没肺,甚至会甩进干柴堆里(一个鞭炮,是点不着的),除了草堆,那是我们万万不敢甩的,因为一个鞭炮确实可以把草堆点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对儿时的我们来说,邪废不邪废的无所谓,既然都是邪废,也就不觉得它是个多么不好的词。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知道,晚辈断不可把“ 邪废 ”拿来用在长辈身上,那可是大大的不敬。</p><p class="ql-block"> 在我印象中,“ 邪废 ”两个字只在我的乡下被吸入吐出的绵绵不绝,我自初中进城后,便很难听到了。即便回乡,也没人再说我邪废,毕竟“ 邪废 ”是归于“ 骂 ”这一族的,又属乡下土话。如此一来,进城的孩子,就自动不是邪废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风吹雨成花,油菜花追不上白马,许多年匆匆过去,不想如今却被子彧轻责一声“邪废 ”,勾起如烟记忆,心中某个角落忽地柔软起来,轻轻地塌陷。</p><p class="ql-block"> 邪废,儿时没觉得它多不好,现在一番思绪回想,倒觉得它很奇妙。邪,有点小不正经,没那么古板迂腐;废,带点慵懒闲散,没那么紧绷拘谨。——邪废,感觉莫名其妙地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氤氲风,带点疼爱有点不舍,越琢磨越嗅出些许飘逸出尘的气息来。</p><p class="ql-block"> 我突发奇想,说不定会有一天,“ 邪废 ”将在世风变幻莫测中,变成宠爱、宝贝等的代名词,毕竟宝贝这类的词用的太久太久太久了,腻歪够了,偶尔换来用,也有可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晚,想到这儿,我拿起小子水果盘里一块苹果丢进口里,又用力拍了拍他两下后背,顺便在他的校服上擦了一下手指(反正校服要洗),再摸摸他的头,然后“哈—哈—哈哈…”笑出咳嗽声,说了一句“ 不错啊,你敢把邪废用在你娘亲身上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没想到啊,世事漫漫随流水,多年以后 ,我才发现一直以来,自己竟然都是那么乐意做一个邪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晚以后,“邪废 ”就闲悠悠飘荡在我家的空气中,谁吸进去,谁吐出来,爱砸谁砸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