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钧贤：《今天》

罗钧贤

一觉醒来，便是今天。

跟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还是这座城市，还是这样的早晨。

但一切分明都是新的：空气中荡漾着春天的气息，每一口呼吸都更加清新畅快，带着淡淡花香；偶尔几声布谷的啼叫，衔来一丝雨露的甘润，浸透耳膜，最后滑落到胸膛深处，只听见万物生长的声音；窗外，塔吊依然率先打破宁静，日复一日来回转动，而工地不知不觉又长高了一截。此刻，我的想法也有别于昨夜，刚从一场令人窒息的噩梦中侥幸挣脱，惊魂甫定，随即暗自庆幸：还好那只是个梦……

于是长舒一口气，渐渐踏实下来。像惊涛骇浪中颠沛流离的小木船，终于漂到靠岸的地方，恰逢波澜不惊，云淡风轻。

　　忽然想起来，今天，是我的生日。

母亲照例早早地第一个打来电话，沙哑着声音唤我的乳名，祝我生日快乐，叮嘱我别忘了吃碗长寿面。似乎除了这样，母亲再也想不到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表达她的爱与挂念，而我其实已经感动到热泪盈眶，止不住怀想小时候过生日母亲为我做鸡蛋面时的模样。刹那间便觉得自己还是那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被母亲紧紧牵着小手，一路跌跌撞撞地走来，从未远离过她温柔的目光与厚实的怀抱。如此简单，却那么温暖。

亲友们的祝福通过微信和短信纷至沓来，让手机再也无法安睡。每段文字都在暗示我又老了一岁，每个表情又给了这个日子些许安抚。对此，我都报之以感激，微笑以对。

曾经那么渴望快点长大，渴望每天都能吃到母亲做的鸡蛋面，等到长大后才发现，生日原来就是这样的际遇：一边同自己抗争，一边向时光妥协。

抗争是献给更好的未来，妥协是留住易逝的今天。

洗尽铅华，已不见当年横刀立马征战天下的年少轻狂，不再有那么多膨胀到无处安放的浮躁虚妄，渐渐散去的青春正将荷尔蒙一点一点挥霍殆尽，继续懵懂无知早就成为某种奢望。只剩下一颗越来越淡然的心，在怀旧与守望的夹缝中半梦半醒，在死亡与重生的交替里历尽浮沉。

　　今天，我献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便是去了一趟医院。

冰冷的仪器与医生的暖心形成鲜明对比，像两只拼命抓住我的手，一只要我赶紧逃离，一只又把我死死挽留。消毒水和那些中药西药的气息四处弥漫，时而夹杂着各种早餐浓烈的味道和厕所里刺鼻的尿骚，裹着风，在我周围轮番地涌。这家医院有些年头了，随处可见斑斑锈迹和陈旧破损的设施，墙上和地上的污渍也分外扎眼，但这丝毫不影响它一直以来的忙碌与热闹。

如同受了神灵的召唤，摩肩接踵的人们一波又一波地赶来，或被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或独自颤颤巍巍地挪着步，有的眼里满是虔诚与渴求，有的面无表情近乎麻木。听不到有谁在抱怨，尽管一些人叹着气，也只是在哀叹自己的不幸。

医生看了看我的检查报告，用轻飘飘的口吻告诉我没什么大碍，但仍然需要治疗一段时间。就像送了一个我并不喜欢的奶油蛋糕，我只能别无选择地收下并表示感激，自然就忍受了那些锋利的金属一遍遍在我身体里肆虐时带血的痛苦。毕竟，此时所有抗拒和挣扎都是徒劳的，尖声喊叫也不过是在虚张声势，不如就咬紧牙，用顺从服帖去回馈他的轻描淡写。

要知道，不是所有的悲欢离合都需要仪式感，除非你愿意把经历过的都当作一种仪式。比如治疗，又或者雨中奔跑。

走出医院，麻醉剂的作用还抑制着那些伤口的觉醒，让你不觉得有多疼，整个人于是因为模糊而轻松了很多。路上依旧车来车往人声鼎沸，整座城市也井然有序地舒展着全身，焕发出勃勃生机。目之所及，拥堵与通畅并行，热闹与清静同在，高雅与庸俗各行其是，凋零与复苏往返出现……这种默契仿佛与生俱来，却分明蓄谋已久，就连每句谎言都滴水不漏。

　　走在大街上，没有谁认识我，也看不到一张熟悉的脸庞，便觉得陌生而自由。大步向前，不再回望背后的风景，哪怕它们多么迷人。我更愿意望向前方，即使终点远在天边。

健康真好。自由真好。活着真好。认真工作和快乐生活真好。突然发现，身边的一切如此静谧安详，仿佛在瞬间变成了最美的时光。如果不懂珍惜，要么是不曾拥有，要么是尚未失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开始关心食品药品，关心环境和天气，关心日渐老迈的父母，关心远在他乡的孩子，也关心自己的身体。曾经那句“老了”的玩笑话，正步步紧逼，说着说着就变成了现实。变得身板越来越僵硬，变得不再逞强好胜，变得喜欢一个人静静，甚至忘了偶尔应该讨好一下自己。

——这并不意味着放弃，只是换了个向生命致敬的方式。

与其贪婪地追逐，倒不如放下太多虚无缥缈的执念，让自己回归纷乱的盛世，找个不被人打扰的角落，在抗争与妥协中优雅地老去。只有今天活得理所当然，明天才会了无遗憾。其实，没有谁能真的看破红尘，被看破的，只不过是那颗不安份的内心。心若从容明了，就能不被世俗惊扰。

放眼这个世界，面对到来的每一天，我们总是忍不住一面诅咒，又一面纵容。从陌生到习惯，往往只在一瞬间；而从拿起到放下，却很远很远。

杀出重围，才成就了今天；如果倒下，也就没有了未来。正因为这样，我才格外珍惜每一个迎面而来的日子，用尽我的热爱去拥抱它、歌颂它，管它浓妆艳抹还是素面朝天，管它和风细雨还是恶浪滔天。

记住吧，昨天用来祭奠，今天值得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