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一)

喻必钧

<p class="ql-block">  我是从手机铺天盖地推送的消息中,确凿得知表哥是所犯何事而进去的。这时,离表哥被抓已经过去五个月时间了。</p><p class="ql-block"> 去年下半年,我从家乡来到表哥漂泊栖身的城市,虽是近在咫尺,可我没马上和表哥联系,我是准备安顿好自己后,再舒心地去看望表哥的。没想到我工作还没落妥,母亲却从家里打来表哥被抓的报信电话。电话那头的母亲焦灼万分,凄切地叨念她那苦命的侄儿。我问母亲表哥所犯何事?母亲啰嗦半晌,还是没答出所个以然来,我断定母亲虽是从她极其有限的渠道去刨了根问了底,应该还是没弄清楚表哥被抓的缘由。疫情刚刚退去,看守所还不允许家属探视,连母亲的哥哥、表哥的父亲都不清楚儿子的具体情况,只是模棱地说表哥犯的是金融案件。</p><p class="ql-block"> 从母亲连绵不绝的唏嘘哀叹中,我想像得到电话那头的她是何等的忧伤,我的心里也蒙上了一层浓厚的悲凉。时运不济半生奔波的表哥,一直是母亲怜悯牵挂的那坨心头肉。我在母亲毫无章法的讲述中,确认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只知道表哥进去了,是家乡的警察去表哥卖菜的档口抓他回来的。抓他的时候,警察都是很诧异,在那脏乱不堪的露天菜市场里谋食,蓬头络腮衣着褴褛、孱弱得像衣架般瘦小的摊贩,怎会与金融案件扯上关系?哦!他还算不上是小摊贩,他只是跟他的弟弟、我的小表弟帮手卖菜的打工仔!我不想在电话里帮母亲理清思路,这样是对母亲的又一次伤害,我嘴上安慰着愁苦的母亲,脑海里却无状地泛起掺杂着表哥身影的层层往事。</p><p class="ql-block"> 其实,表哥的幼年是极其幸福的。他只大我半岁,他前年腊月出生,我下年末端午赶趟。听外婆说,表哥出生时刻,房门外专等消息的外公一听生的是个带把的,高兴得放响了一挂万子鞭。曾在私塾学堂读书到十九岁的外公,把残留在肚子里的文字差不多都仔细咀嚼了一遍,才为表哥取好名字。舅舅下面四个妹妹,当时只有母亲出了嫁,三个待字闺中的阿姨,人换人手换手地宠爱着这个大侄子。直到我的出现,表哥的独宠才稍稍改变了一点,我分享了小部分笼罩在他身上无微不至的雨露恩泽,但这并没涉及表哥在家人心里的份量,也不影响我和表哥从兜着尿片就开始凝结的亲情和友谊。</p><p class="ql-block"> 江汉平原上七十年代末的农村,依旧是十分贫穷和忙碌的,由于我的爷爷奶奶无暇照顾我,母亲的娘家又相距临近,她便时常把我放置在人手充裕的外婆家,请求照看表哥的外婆一连把我也拉扯大。与母亲糍糯连心的三个小姨,得空便会争着把皮相甚好的我霸在怀里,抱出家去串门,以此来逃避外公对她们永远也吩咐不尽的家务活,以至于有时会无意冷落了家里的正主表哥。</p><p class="ql-block"> 对于我的横刀夺爱,表哥是毫不在意的,甚至是满心欢喜,因为他只关心他的小嘴有没有被好吃的东西塞满,关心我是否能天天陪他满地打滚玩。手巧的外婆做出来的糕点小吃,能把表哥的嘴塞住一整年,还不算外婆操弄出的园里的瓜树上的果。舅舅对寄养在他们家的我是没什么意见,毕竟有那层血缘关系在,且那时还是外公在当家做主。舅妈却是有些不高兴,偶尔借机数落小姨们活没干好,把怨气巧妙地撒在了外婆身上。</p><p class="ql-block"> 在外婆的垂怜呵护下,我渐渐长大,由此我也格外亲近外婆。外婆在我能听得懂她隐晦叹怨的年龄后,偶尔会把这些陈年委屈当故事吟唱给我听。我是决对相信外婆讲述的事情是真实的,母亲在外婆故去后回忆她时,时常告诉我,外婆的一生,就是委屈的一生。但我听完外婆的吟唱后,竟然对舅妈一丝恨意都燃烧不起来。因为我明白,舅妈也是大半辈子在别人的胳膊窝里做人,她也有她的委屈。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极少听见舅妈与他人唠过家常话,好不容易有点闲暇时间,只会一个人躲在床头静静地纳鞋底。就连春节期间她娘家来客了,也只是轻轻打声招呼后就扎进厨房去做饭菜,再便是摸摸索索机械地干活。</p><p class="ql-block"> 表哥和我都是在三岁时有了各自的弟弟,我弟弟与小表弟只相差两天大小。小表弟出生后,表哥众星捧月般的娇惯待遇,就慢慢被外婆家里不顺的杂事所渐渐消弭。那时,出嫁不到一年的二姨,因为实在不堪忍受婆叔的欺侮,在一个雨夜喝下整瓶农药,带着肚子里几个月的胎儿寻了自尽。一生委屈的外婆,很长一段时间里心念着委屈而死的二姨,怀揣着二姨的照片,早晚独自去屋后的柳树林,悲戚地哀嚎她那可怜又糊涂的二女儿,直到听见外公在她身后低沉的呵责,才摇晃着止住哭泣慢慢起身回屋。</p><p class="ql-block"> 三姨嫁人后的日子也是磕磕绊绊过得不顺,外婆在三姨回娘家诉苦时,只能一味地吁长喘短安抚三姨,不再敢像劝说二姨那样劝三姨了,她害怕三姨走二姨的老路。委屈的三姨没了来自外公的压力,果敢地与头先的丈夫分开了。打完离婚证那天,只有母亲去帮她拉回嫁妆,在那个年月,农村里有谁的子女离了婚,是件很丢人的事,外公外婆的脸上,常常挂着难以化开的阴郁。</p><p class="ql-block"> 后来,三姨又找了婆家,小姨也结了婚生了娃,报喜的鞭炮声炸散了淤积在外婆屋山头上的那片阴霾。在舅舅推倒老屋另起五间明亮的子瓦房后,一连串的表弟表妹接二连三的来到外婆家,如一群孵出蛋壳的小鸡,叽叽喳喳围在外婆的房前屋后叫唤,从大到小依次跟在我和表哥的身后觅食玩乐,外婆家在一群小家伙的哭笑吵闹声中,才又焕发出重新的生气。</p><p class="ql-block"> 表哥为了坐稳他带头大哥那把交椅,总是带着我们不断挑战外婆的底线,去园里摘还没成熟的瓜,打树上刚挂的果,还带着我们去小沟里摸鱼捉虾。当然,他还曾偷着揭开外婆的枕头,从那可怜的碎钞中取出一两张来,如擎着旗帜般带着队伍呼啸奔向村口的小卖部。外婆防表哥像防贼一样,撵又撵不过,逮又逮不着,只好将眼睛一刻不停地盯在他身上,不准他去那里也不准他来这里,不准他动这也不准他动那。可表哥却总是趁外婆不注意的一霎间做了这又做了那,总是飞快地能在屋里屋外翻箱倒柜,找到一切可以在那些小老表面前炫耀的玩意。精力充沛的表哥仿佛没有一分钟的停歇,尽管外婆尖利的嗓音整天不停地对他吱吱呀呀地叫,他都可以做到充耳不闻无动于衷。可听说外公马上到家,他立马蜕变成一只战战兢兢的小老鼠,赶紧端坐在大板凳上伏案写字。因为他怕外公曲着手指钉他的额头,他背不出古诗时,外公就是这样打他的,他说,那样打脑壳很疼。</p><p class="ql-block"> 我还记得表哥带着我们在没成熟的枣子树下蹦窜,仰天寻着个头大些的枣儿,用小砖头瓦块砸下来塞进嘴。外婆对我们好话说尽而没人搭理,她被表哥和我们折腾得没奈何了,索性摘下晾衣杆,一股脑地把枣儿全扑打落地,边扑打边责骂我们:“吃,叫你们吃!猪都不吃的东西,让你们吃了肚子疼!等那老家伙回来,我一本奏上,看他不打你们地家伙!”外婆是真生气了,在她一口气打完树上所有的嫩枣后,喘着大气反手臂费力地扣抓着肩胛骨的缝隙,脸上痛苦的表情让我到如今都还记忆犹新。这可能是她刚才恼火地扑打枣子时,用力过大而牵动了她背上在文革挨整时落下的劳伤。我们远远地围散在外婆周围,吓得不知所措。表哥却是一边看着外婆,一边慢慢挪着步子上前去,不惧怕被外婆逮住后会有鞋底抽他的屁股。他用两手提起外婆扑打枣子前搁置的那一桶猪潲水,跨着马步摇摇晃晃地往猪圈跨,想把那一大桶猪潲水替外婆提去喂猪。我们看表哥没挨外婆的打,又受到了他的感染,呼啦一下聚到表哥周围,都伸手抓住潲水桶系,嘻嘻哈哈地前拉后推,帮表哥把潲水越过高高的间墙倒进猪槽里。外婆不生气了,我们得到了外婆的原谅,还得到了些外婆的封赏,但我们还是更佩服表哥的胆量和心肠。</p><p class="ql-block"> 表哥带一群小跟班去别处玩的时候,不偷田边的瓜,不玩港边的船,但他有心机调虎离山地支开和我们竞争的小伙伴,独自把那条浅水沟霸占,捞完里面的小鱼仔;有能力在我们玩累了趴在地上不愿回家时,打出谜语提高我们的兴趣一路猜着谜语不知不觉回家来。我一直纳闷表哥是从哪里学来的那些谜语呢?外公只会教他古诗词,教他讲古老的传说故事,教他打算盘啊!特别是他压箱底的那个字谜:某某人在树林里解大手!这种谜语,绝对不是老古板的外公教他的,但他就是能出谜语,能用他的魅力把我们吸引到外婆家来,能让我们干了淘气事不挨外婆的打,要挨打也只是他一个人挨!</p><p class="ql-block"> 有些同龄的坏小子,仗着家里有大哥哥撑腰,或是耍家门狠,故意逗弄小表弟表妹时,他就会撸起袖子,哪怕夏天穿着没袖子的汗褂,他都会往光着的膀子撸两下,像恶狗一样气势汹汹地冲出来,龇牙咧嘴地和敌人扭打纠缠在一起,让人觉得害怕。 </p><p class="ql-block"> 但三姨小姨的孩子们与我和表哥年龄相隔太大,他们离外婆家又远,这些情况让我们所有表兄妹搓不成一股绳。只有我和弟弟与表哥两兄弟,在一年好多次的嬉戏打闹碰撞哭笑间亲密的长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表哥的人生,大约是在他考上中专时最为高光。九十年代初期的农村,能倚靠读书而走出农门,还是值得骄傲的一件事,那时的暴发户虽已萌芽,但还没遍地开花,文化人在农村还有一定的份量,甚至还略微胜过当年倍有面子的有台湾关系的人家。反正表哥中专毕业后,是在邻居的羡慕下直接分配进粮食单位上班,几年以后也是作为正式职工清算下岗的。</p><p class="ql-block"> 外公手里摩挲着表哥实打实的录取通知书时,大半辈子眯着的鱼不惊水不跳的眼睛,终是褪去颓废散发出掩饰不住的兴奋精光,他恰似从这本庄重漂亮的通知书上,看到了后人兴旺发达的开端,心里开始升腾起他隐藏深沉的希望。</p><p class="ql-block"> 满腹经纶的外公也曾是国家干部,回农村前曾就职于县财委机关。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地主家庭出生的外婆,实在是没办法单独在农村拉扯大几个孩子。眼看着饿得黄皮寡瘦的几个娃快要打丢了,外公一咬牙,横心辞了县财委的工作,脱下中山装系上布腰带,回家牵起了牛尾巴。外公虽是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他的心却还留恋在财委大院那宽敞明亮的办公楼上,哪怕他把这心思藏的很隐秘,但回家种地后的外公,一直保留着读书看报的习惯还是暴露出了他对城市的向往,外公的这一举止在那时的农村是极为少见的。</p><p class="ql-block"> 但外公做了另外一件在当时也不多见的事:只让舅舅去读书而没让母亲和大姨上学。舅舅读书时,外公还专门为他备好补身的红参,每天切一小片让舅舅含在嘴里睡着,警告他不把书读好就会挨揍,所以母亲和舅舅就知晓了外公心中的遗憾和不甘。母亲懂事早,她并没责怪外公不送她去读书,家里穷她是知道的,妹妹们又小,外婆体力弱,离不开她这个帮手。再说舅舅放学后还是要帮家里干活的,并且书没读好还得挨外公的狠打。</p><p class="ql-block"> 几年以后,外公遇到下乡蹲点的财委干部,旧同事见头顶羊白肚手帕、扶犁驱牛的外公时,一脸惋惜:老傅啊!当年你怎么说走就走,该忍一忍就好了嘛!扒拉算盘的手指,怎挥得转牛鞭杆?!外公苦笑着摇头:命!这都是上天注定!这辈子是回不去了,不知儿孙还有没有这个可能?</p><p class="ql-block"> 表哥临行上学,意气风发地向外公许诺:爷呀!您要好好地活着,将来我毕业挣钱了,一定让您享到我的福!外公心里如同灌了蜜,乐呵呵地把私藏多年的棺材本全掏了出来送给表哥当学费,这可惊吓到了一屋子人,包括和外公朝夕相处几十年的外婆。外婆有时找外公讨要点零钱去买膏药,想止住变天时发作的劳伤,外公都推说没钱而不应允的。外公还鼓动瘦小的舅舅再多收些田来种,盼想着把同样对读书有天赋的小表弟也顺势供出去,舅舅对外公的建议不置可否,因为他劳力单薄,舅妈又不算精明能干,账上的田地已是让日渐苍老的舅舅略感不支了。</p><p class="ql-block"> 可惜,表哥上中专后就失去那股学习的狠劲,大城市里的七彩霓虹,迷住了初到贵地的农村娃的眼睛。读书对他而言,已丧失了兴趣,哪怕是想坐下来读几行字来应付考试,也是头昏眼花思想走神,何况要完成那些本厚如砖头字如蝇头的课本。他早已忘记了那个‘四四方方一块砖,砖上瓜子有千万,谁要品出瓜子味,不作神仙也做官’的谜语,他身体里男性荷尔蒙已开始旺盛的分泌,他没有定力去抗拒学校里漂亮女同学的热情邀请,也静不下心来再去反驺那些课本费枯燥的文字。靠谜语已经迷不来仰望他的跟班了,靠学习成绩也不行,得靠外表形象和内在实力,内在实力就是钞票。</p><p class="ql-block"> 于是乎,从农村樊笼放飞后的表哥,开始转移他充沛的精力,用舅舅和外公供给于他浸满汗水的钞票,开始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武装自己。他时髦地穿梭在荆州的巴可电影厅,呼朋吆友地醉倒在宵夜城,同学过生日,他可以提前预支生活费送人家礼物……他蓄起四六中分发型后,还真与流行天王郭富城有几分神似,身旁理所当然不缺小鸟依人的女朋友。</p><p class="ql-block"> 整个中专生活,表哥都是在浑浑噩噩的漩涡中迷失了自己,就连疼他连命都可以不顾的外婆去世,也不见回来奔丧的他有几分悲伤,他倒是在外婆的停丧的那几日,抓住机会就扎进人堆里,绘声绘色地向我们这帮泥腿子宣扬大城市的各种精彩。我从他唾沫横飞的讲演中揣摩出一个结论:出生于苦寒之家的表哥,那几年应该都是在寅吃卯粮中冰火两重地度过的,他缺零花钱,也缺成绩单,但应该唯独不缺过把瘾就死的校园爱情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未完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