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原风景

张华

　　2021年4月，柳絮纷飞的时间比往年早了许多，那漫天雪白的柳絮，不时拍打在前行的汽车玻璃上，如烟如云，随风飘零，像极了一个人的一生。

六十九年前，依旧是柳絮纷飞的季节；依旧是汩汩不歇的长水塘；乌蓬船上，头戴毡帽的少年，作别双亲，顺河而下，去上海讨生活，那是我的父亲，当年十三岁。这一走，就是一辈子。

父亲去上海当学徒，做缫丝工，用微薄的薪资补贴家用，供养弟妹。工作很是辛苦，落下疾根，以至于去世时，两手食指弯曲，仍保持缫丝时的状态。后又响应国家支内号召，到江西参加建设，最后在江西成了家。虽然一次又一次的迁徙，离家乡越来越远，但作为家中长子的担当，却一天也没懈怠过。

我和姐姐一直为父亲的付出感到不值，无法理解他心中的魂牵梦绕。对我们而言，故乡是抽象的，只是档案中籍贯那一栏的几个宋体字，仅有朦胧的儿时记忆。

为了二十年前对父亲的一句承诺，为了解开我们的心结，我们踏上了这个似近又远、似远又近的地方。无锡去往我的故乡嘉兴市王店镇只有二个小时的路程，而我却用了整整四十五年的时间。

＂庆丰街，骑楼，老码头，大运河＂，从我经久的记忆中走来，凭着这些刻肌刻骨的画面，我们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那条依偎着长水塘的庆丰老街。

＂庆丰街14号＂是我们祖宅的地址，如今己变成一块堆放原料的场地，徘徊其中，感慨万千，有些人，有些事，离开了，也许就再也不会遇到了。

　　长水塘，是大运河嘉兴段的重要支流。当年，每天有上百几十大小船只在庆丰街的码头上迎来送往，老街一年到头都簇拥着背背篓、提篮子、挑担子做买卖的人们。如今，老码头不见了踪影，庆丰街也已不复当年热闹繁华的模样。倚靠在廊棚下的美人靠上，等了许久才看见一只货轮从长水塘缓缓经过，落寞却安然。

和很多地方一样，年轻人大多己搬到条件颇好的新小区去了，老街上现在住着的多为老年人，经历了生活的细细碎碎，他们脸上却很神定气闲，安祥淡然。热情的阿婆与我们一见如故，聊起天来，我向她述说着父亲的故事，说着说着，心底的思念突然涌上心头，眼泪夺眶而出，情到深处谁都放不下。 我忽然懂得了父亲的付出、不计回报和他的魂牵梦绕。

　　作为一个千年古镇，王店镇有着深厚的历史积淀。梅溪河和长水塘交汇，形如“丁”字。《梅里志》形容市容＂夹湖而市，襟带及三数里＂。可见当年的繁荣。梅溪建屋多水阁，半间建在河上，下设独家河埠，洗涤、用水皆方便。还有过街骑楼，筑成重椽，具有水乡特色。王店老街虽说在当下的古镇热中没有什么名气，但也是很庆幸的一件事，他们保留着江南水乡的原始生活面貌，比严重商业的那些所谓古镇要真实很多。

　　古镇上民风淳朴，兴许是许久未见陌生人的到访，街坊们对我们姐妹俩充满好奇，见我们驻足停留，便笑着招呼我们进去喝口茶再走，丝毫不见半分疑虑防备。许多店面依旧保持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派模样。而镇的另一边却洋房别墅林立，里面大多开着家庭作坊，许多异乡人在此打工谋生。在同一个地点体味不同时空的物貌人情，古镇的移易迁变仿佛就在眼前一幕幕掠过。

　　古镇郊外，结穗的麦子随风波动，青葱的桑叶油亮茂密。

走在星星点点的油菜花田中，姐姐说起有关父亲的往事，那是15岁的姐姐在南昌读中专时，父亲乘着去南昌出差的机会去看她，学校远离市区，父亲在南昌办完公事，坐两小时汽车赶到镇上，再步行40分钟，赶到学校，天色已经黑了，姐姐去食堂打饭，只有萝卜一个菜了，学校没有招待所，父亲和姐姐短暂相聚一会，便要赶回镇上住，第二天再坐车回南昌，回单位。姐姐说，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冬夜，父亲在凄冷荒芜的原野上匆匆赶路，越来越远的孤单身影。

父亲少小离家，一生飘泊。不善言词的他，总是不声不响地表达着对我们的关爱。我非常喜欢吃荸荠,每到出荸荠的季节，父亲每天总是要买上好几斤，耐心的将包裹着污泥的果子一个个洗干净，晚上做完功课，我一边看电视吃荸荠，他一边帮我削皮，有时削慢了，我还不耐烦地催他，而他并不生气，只是呵呵的笑笑。他走后，有一次我自己买来荸荠，才发觉上面的污泥很难洗，削皮就更难了，一着急划破了手，看着流出的血，此刻才明白，世界上那个最爱我的人，我永远地失去他了！心痛到不能自己。睹物思人，此后我便很少吃荸荠了。

对于离别，我们总是后知后觉。我们总是在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之后，才想到应该爱他或更爱他。

　　岁月如隙迹如客，人生百年俯仰间。 随着交通工具的进步，河运慢慢被陆运取而代之。过去的岁月永远不会转身，包括刚刚逝去的昨天，留给今天的都是背影。我们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但是，血缘就像一条永不枯竭的河流，每个人由生到死，祖祖辈辈，血脉相连，一脉相承，无论时光走出多远，都无法忘却来自血缘的记忆。它是难舍难分、难以割舍的一缕情愫。老楼的温暖、水流的缠绵、原野的柔软、和风的自由，在故乡的风景里，释怀回不去的过去，还原一个清晰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