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3 闽行滴沥 —— 武夷山

龟欲

文字龟欲 图片龟欲 时间真是飘忽！想想上次写游记还是辛辛那提，怎么就两年了。这中间，一场突如其来的人类和病毒之间愈演愈烈的较量让生活和世界变得战战兢兢，扑朔迷离。于我而言，没有说走就走的洒脱利落，每次都是内心茂密的纠结。可沉滞了这么久，只想背起背包，切割一块边角时间，到一处叫做"远方"的地方吐一口郁气，去放逐那些纷纷开落的心事。有时候，也不是为了去哪里，就是想让情绪有点峰值，让封闭的空间与外部的空间有一个衔接地带。 ＇ 无论是涉足他处，或是周边郊游，都可以被看作是″北极探险"。走出去，就穿越了时空，也穿越了枯竭。飞机降落在福州机场，随即近六个小时的大巴，凌晨二时，九曲下了高速，进入了武夷山市地界。万物入眠，月色暗淡。从呆板的活动轨迹中跳出，一扫头顶的阴霾。我，一个从浩无涯涘的海洋转向凝重山岳的北方来客，些许寒意被一股柔软的暖抚过，闽西的夜空里荡漾着春意，感觉到若隐若现的点点粉红。僵硬的身体开始舒展，一种轻敲的穿凿感。这个南国的春宵，想该是″虫声新透绿窗纱"的时候了。一点思量，一点空白，一点心情落下。 福建的山水早有所闻，北峙仙霞，西耸武夷，蜿蜒东南直下，其间有无数大大小小的山脉。地气温暖，微雨时行，以致山间草木四季常青。而发源于闽赣交界的三股溪流在南平汇入闽江，向东向南，收纳着清溪小水，曲折而达福州，再迤逦东北，注入东海。众多的山脉，加之那么大的一条水盘旋环绕，自然是终岁绿成一片。闽江两岸是无山不秀，无水不奇的地方，但其大其著者便是武夷山了。从前古人游山，得从九曲溪汇入崇阳溪的地方按曲序逆流而上，而公路开通后，人们便可从九曲到一曲顺流而下。今天游山，85元的电瓶车山脚下接送，快捷方便，却少了好多新奇和意趣。 天游峰和九曲溪构成了″山为锦屏何须画，水作琴声不用弦"的武夷胜景。清清袅袅，草木华滋。穿过掩障烈日的竹林，步入湿漉漉的山道，风一吹，竹叶戚戚搓搓地响。武夷山，雄阔与婀娜映衬，而连绵横亘又让其凭添了许多神秘意味，甚至是一种感情留白，引出了千百年来的种种疑问。它以葱笼温润的胸膛，朴素丰沛的姿态，迎接着所有走近它的人。层层叠叠的辽远峰群，静若处子，安如蒙初，仿佛一座座迷宫，隐藏着千年万年的大地秘密。天游峰不算高陡，但还是让我发出了树犹如此，我老何堪的叹息。和十几年前勇气勃勃相比，两个面目也背驰了十几年。不过，两只倦脚仍不肯停下，九十度抬头，奇峰耸立；转身俯瞰，回味津津。向上攀登，丛莽中，树木散发着谷底的气息，节疤醒目，纹理粗大。攀附着蛇腹似的逼仄石梯，一点点接近隐没在云雾中的峰巅。 葳蕤的树叶是绿的，崖石上的青苔是绿的，空气也好似绿的，空气里的水雾也染了淡淡的绿意。历代的文人墨客在这里留下了太多的华彩篇章。南朝著名诗人江淹在这片丹山碧水中写下了"石青红兮百叠，山浓淡兮万重"的赞叹。圆润的曲线，湿滑的胴体，高大敦厚的石峰仿佛从它身前那一湾碧绿的溪水里刚刚出浴。峰峦浮现于云海，沉稳中伏脉龙蛇，气吞万里。褐色的崖壁如绚丽的画屏，垂直的流水呈扇形向下四散，山坡地带，巨石和树丛，明亮的林木，都来到了我的生命中。视线末端，是渺渺茫茫的天与水。几点树梢，或一角岩石，忽而闪现，随即又隐去。我望见了远古洪荒，我望见了新天新地。 总算登上了山顶，眼角差点滚下两颗感激的大泪来，是感激自己。头上身边，只剩下了一片蓝苍的天色和清淡的山岚。我可以高啸，也可以俯视人间的聒噪。仿佛钻入了一层寂静，这样的寂静是广阔无边的，容许风声得以驰骋，像是太古深处的旋律。步入老境，当万事已休。情感蜷伏于怯懦，局促的状态里，一切都在退却。尽管如此，内心还是像起了波涛在这片厚厚的绿色中汹涌着。天真原气附了形，和大自然交换着能量，那些″小确幸"和″小确丧″有什么可喜可悲的。曾经在意或不在意的都会被自然风化成碎片，再被时间的洪流冲走。武夷山在烟笼水映中娇美动人。意态朦胧的幽姿和神清骨秀的风韵，让我似乎躺在一种伟大的倾听中，被灌木长满着，好想把手伸到大地最能繁殖的地方，感受春天的素馨和缠绵。 千岩万壑和烟树溪流又是一幅山水横幅，腾挪飘渺，俨然而成整体。翠绿的峰峦，深秀的幽谷，崖石横斜交错着，如同一部地球历史，演绎出多少翻来覆去，勾连穿插的大自然的故事。每一棵植物，每一块石头，都是能与人类对话的生命标记。它们的前世是海底，它们今生是山峰。古老而又年轻的大自然，前前灭尽，后后新起，我们置身其中，谁也不能察觉，这就是生灭无间。林木森森，气象浑沦。一种清爽和神秘从深壑里向上升腾，扩散。虬结的枝干，从结实的石缝中生出，挣扎着向上空攒动。人的一生，比起天地的悠长，不过是白驹过隙。 溪水绿的迷人，沉浸着人类不曾来过的静。武夷山姿态纷呈的丹霞地貌与西北不同，曾在张掖看到的丹霞是那种″灿若明霞″的红，线条粗犷，炽热奔放。而这里的丹霞胜景却带着南方的丰茂植被和水色，是南宋大家朱熹《九曲棹歌》中的"幽兰生谷香生径，方竹满山绿满溪，六六三三疑道语，崖崖壑壑兑仙姿″。玉女峰是武夷山水的标志，也是典型的丹霞地貌。山川断裂，大地沉沦，亿万年前的地壳运动化为一幅幅壮阔的画面，留下3个柱体连在一起的柱峰。千百年前的春天，映着此时的春天。苍老的时间汤汤奔涌，年轻的时间如飞鸟跃动，两路时间穿插着，追赶着，重合在我的眼前。这段溪光山影，景色真像在画里。 ″山涌千层青翡翠，溪遥万顷碧琉璃"。九曲溪清流潺潺，不分四季，不舍昼夜，从西向东奔流，于是碧水丹山灵秀天下。如镜的水面上罩着一层淡淡的浅绿，横斜映出疏秀清癯的婆娑竹影。玉女峰像一位冰肌玉洁的美人，对溪水柔声细语地欲说还休。筏舟溪中，影浸水底，随波晃漾。多水的福建，让北九水像个青春期的少年，欢跳不停，冲动不止，澎湃不老。感动于自然造化的力量，就在此时此刻，就有无数雕刻家在完成着它们的创造。它们是脚下的溪水，耳畔的山风；是雨，是雾；是云，是光，甚至是崖壁上那只小小的昆虫和天空的一只飞鸟。这些雕刻家手法是多种多样的，微小的力道，不同的角度，却是创造一个作品的玄机。为我们留下了千古不灭的印迹，让那些地质的演变更加生动和具体。 四百年前，武夷山脉迎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旅人，他就是″驰骛数万里，踌躅三十年″，问奇于名山大川的徐霞客。他游九曲，登天游，称″其不临溪而能尽九曲之胜，此峰固应第一"。饱览了三十六峰，九十九岩中的主要峰岩，又鼓棹九曲溪，领略了″一溪贯群山，清浅萦九溪，溪边列岩岫，倒影浸寒绿″的奇丽景致。他曾五次入闽，同武夷山结下了不解之缘。面对武夷诸峰奇翠插天的景色，他又有″石骨挺然并矗″，壁立参天″，“峭壁高骞"之描述。沿九曲放筏，则感到″两岸苍翠纷飞″，"山光水曲，交加入览″，"翻恨舟行之速"。徐霞客以轻浅之笔，修洁之句，多层多角地罗织画面，佳境叠现。读来真是如真如幻，目击心萦。今天，我们是否还能有感于这样一位不畏道阻且长，怀惴着“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的旅行大志，踏遍崇山峻岭的伟大地理学家？他对武夷山的自然景观，特别是九曲溪两侧的″青紫万状"，″霞翎朱顶″的丹霞地貌进行了详细的考察，并留下了斑斓丰实的《游武夷山日记》。 此刻，我与古人隔纸相望，这些活泼泼涌动着情感与生息的诗句，却也让我生出莫名的哀叹。那森林中奇妙的动植物，那流淌着丹霞青春的溪水，还有赤壁上千千万万的神秘洞穴和奇观，好多已不复再现，我们也很难再握住先人们掌心的温度。"闽省腹地，山脉绵亘，道里崎岖，鸟道盘纤，羊肠迫隘，陆行百里，动须旬日″，正是福建古代陆路交通的真实写照。当30岁的徐霞客第一次翻越高峻的仙霞岭入闽时，当他为了找到一条稍微像样的路，也要披荆斩棘地走上两天，当他站在山巅擦去汗水，向南眺望，他一定不会想到，四百年后，随着信息与交通的现代化，武夷山藏在深闺人未识的众多精彩，已徐徐地展开在世人面前。无论蜀道，还是闽道，早已不再是″难于上青天"。 说到武夷山，总绕不开"大红袍"。武夷山大峡谷″九龙窠″，谷地深切，两侧石骨嶙峋的九座危峰，南北对峙骈列。而久负盛名的″大红袍″，就根植在谷底的悬崖峭壁上，六株母树有350多年的历史。曾经古朴苍郁的茶树，如今显得老迈且力不从心，仿佛耗尽了气血，没精打采地守在那里，继续着它的使命。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对它的魔力和传说的想象，它的意义大于它的存在。我伸了伸脖子，算是和它们打过照面了，山脚下它们的子子孙孙早已遍地开花，甚至名扬海外了。曾经有一支小型的解放军队伍专门为其站岗放哨，今天，即使在高高的悬崖上，四周仍被保护着，人们只能远远地仰望。但愿″大红袍″别来无恙，青春不老。诚如德国诗人里尔克诗中所说：″也许有一棵树为我们留在山坡，我们每天看见它……一个习惯培养成为忠实，它喜欢我们在这里，于是留下来不曾离去。″ 石块垒着石块，空气接着空气，时间连着时间。今天我们之所以推开家门，屐痕处处，是需要真实的心跳，需要生机勃发的脸，也需要被岁月雕刻的皱纹，皱纹里漾出的真挚笑意。因为山川河流，我们才得以窥见先人们气血盈盈的生活和劳作、爱恨和忧伤，我们才有可能在千百年之后依然有能力和他们心意相通。区区的游迹，一点点的路，今生到底还能走多远，走多久呢？想来心绪也都是零碎的，断续的，明灭的。华山险峻，从未登临；雁荡天台，梦里也未曾到。还有昆仑五岳，万国九洲。。。一座又一座的山，魂牵梦绕，心心念念。真想每年都能这般奔赴一次，疲倦一次，不知天时人事，可能容许？ 武夷山，苍劲、虚灵，美的峻秀，也美得斑驳。春天在慢慢伸展，浸透，恨不能将天地席卷。武夷山，我只匆匆一瞥，未能看到你水月浑融的波光，未能看到你细雨连芳草的寂寞。若残阳欲落时登高于此，又会不会"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如果能在此多盘桓几日。武夷山，让我攀上你所有的石级直至无所有，让我抓着你的飞扬的衣袖，直至摸到脏腑。登临，就是再一次的诞生。武夷山，闽赣古道上幽幽生息的歌谣，古人乱石荆棘之下的风霜脚步，缔结着关于生与死的不老情缘。武夷山，新的故事将在新的毁灭之上破土而出，新的轮回将牵引无数新的生命，蓊蓊郁郁。翻阅，将有一场全程的膜拜。 如果你厌倦了，衰减了，枯僵了，走近一座山吧！那是一部壮丽而深刻的大书，越读越好像一切都在其中，从生命轻妙的芬芳到它沉重果实的厚味。看憧了山水，就读懂了生命。可大多时候，我们只是浮曳着，将自身游离在外。 我们都不过在自己有限的范围内，让脚步远些再远些，一点点开拓生命的疆界，看见，并允许一个更广阔的自己。弘一法师的境界是难于到达的，张爱玲活到最后的那种什么也不要，亦无法照搬。平淡的时光就很美，像雨雪悄悄地，无目的地落下来。最重要的东西都是触摸不到的，如星空闪耀，如苍鹰般自由。它可以让我们在毫无路径的荒野绕了长长一圈后重回文明世界。 我认知已经踏上人生最后一里路，唯有将心志养得天马行空，寻找高阔，将精神流放到圣赫勒拿岛，寻找孤远。能抽出身子看看屋外的风景，能让双脚踩在闽西的大地上，往小里说叫以娱旦夕，往大里说，就当"啸傲虚空″了。荣滋与凋残，都让我们看到岁月不动声色的力量；宽厚与广博，也让我们学会放弃偏狭和怨念。一些东西丢失了，又会从另一些东西里面出现。深深浅浅的脚步，会穿过成长的丝纶，去缝补命运的漏洞。像山一样，带着原始冲动，任日月风雨雕塑；像树木似地成熟，不勉强挤它的汁液，满怀信心地立在春日的明媚中，就不担心后边没有夏天来到。我愿意携取武夷山的一枝绿色，遥想古人的遗风和血气，与这春天的故乡，吻合。我愿意像武夷山下的花朵，拼命地张开，不为什么，仅仅是张开，在绽放之中，唤醒天空。 从武夷山下来便匆匆就道，至漳州土楼七个小时的路程，一路上迎送着的有不断的青山。斜倚着车窗，目视着两旁躺息在太阳和风里的大地，与北方不同的景致，倒也不觉得漫长和无聊，像是笼子放出来的小鸟，把所有生活之累，都撒向汽车后面的灰尘里去了。一个接一个的隧道，频繁的明暗交替在告诉我们这条现代化的高速公路穿越了多少座大山。据说，福建有350多座隧道。土楼看上去跟调堡似的，山岭中显得突兀而奇异，让人首先想到了拒绝与防御。高大厚实的墙上留着孔洞，楼壁用生土夯筑。楼顶用黑瓦覆盖，是传统的大屋檐，带有中原官家色彩。永定土楼的红盖头大概是在20多年前被揭开的，由此引来了各方专家以及蜂拥的游客，周围大大小小的土楼也都跟着热闹起来。幸与不幸，都不由土楼分说了，就如当年因陈逸飞的画作而被世人知晓的周庄一样。 不过现在这样的民居大多都是空壳子，门上的楹联都在，灯笼高挂，可却户户大门紧闭，与这喜庆的大红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里面除了零星卖茶叶和旅游工艺品的小贩，就是老年人，佝偻的姿态，四散地坐着，目光茫然，面无表情，像土楼一样凝滞不动，雕塑一般。追随着城市化的脚步，乡村正在一点一点地被支解或修改，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有谁还守着古圣昔贤的大训盘居于此呢？土楼的由来可追溯到客家人的南迁，就是一群背井离乡的中原人。他们南迁的脚步并不是一下子就走到了这里，而是一次战乱，向南迁移一下，渐渐走远，也可以说是举族的逃亡。南迁的路上不知走失了多少人，说不出的苍凉和愁怅。谁能走到最后，谁就做了客家人。 如今社稷没有了，宗祠也没有了，走出去的人与家乡的具体连接又在哪里？对于闽西土楼，我们既是投奔，也是告别。徽式乡村，苏浙小镇，北京四合院……这样的老屋旧瓦，谱系和祖训，还是不是那些游子们心头的一盏风灯？这千里万里的血脉，是否还能撩拨起时代变迁中那缕轻飘飘的乡愁？旅行或旅游，就当"寻梦″了。有时你辛辛苦苦寻到了那些播之遐迩的地方，也许只有一条断石，或半间泥房，可看到了，心中才会有个大略情形，即使土楼已是一楹一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