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霜月雄关风

西江月

初到贵州，第一个想去的地方就是娄山关。

这个情结，源于毛词《忆秦娥·娄山关》。我以为，在毛词中，它仅次于《沁园春·雪》。甚或，它不逊于《沁园春·雪》。

西风烈，

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

马蹄声碎，

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

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

苍山如海，

残阳如血。

词中那凄美和壮美的统一，悲凉之气和雄奇之气的浑然，在毛泽东诸多诗词中，并不多见。秋色之中，我伫立娄山关前，见雄奇依旧，却难寻悲凉。登上峰顶，眼前的娄山关云雾笼罩，既见不到“苍山如海”，更见不到“残阳如血”。倒是当年的战斗工事仍残留峰顶，见证着曾经的惨烈。

娄山关之战是红军长征以后的第一次胜仗，也是遵义会议之后的首战。此前红军且走且退，屡战屡挫。江西出发时的八万之师，到此只剩二万，似乎已不够老蒋的几十万追剿大军一顿收拾了。况且娄山关高峻险奇，确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敌又布重兵于关上，怎么看怎么像是红军的死地。然彭德怀率红三军团，兵行奇诡，将士用命，硬是攻下娄山关，再占遵义城，败敌两个师，红军置之死地而后生，从而士气大振，自此峰回路转。国共成败易势，离最终结果虽然还有漫长之路，但经此一战，雄关之下似乎已见征兆，冥冥之中命运或成定数。

娄山关，当时，你一定看到了很多很多。你看到远征之师破关而来；你看到英雄拿云，壮士登高，铁马嘶月，金戈逐日，夕照青山，风卷红旗；你看到那一代风流长啸一声“从头越”，策马率师，绝尘而去，从此不复回头。

从那以后，毛泽东再未回过娄山关，也再未回过贵州。他给这道雄关留下了一首词，也留下了一些别的。

在娄山关下的陈列馆里，我看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拍摄的几个老农的照片。他们是娄山关战斗后负伤掉队的红军，拍照时都已八十多岁高龄。镜头前的老农表情憨木，体形清瘦，面若树皮，衣着粗陋。当年负伤掉队之后，他们留居深山，种田成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几十年的贫苦生活，把当年叱咤风云的壮士消磨成这般模样。我在一个曾经当过红军营长的老农像前默立良久：他头上卷着脏兮兮的头帕，胸襟前油垢发亮，实在想象不出当年他手挥驳壳枪，跃马扬鞭的样子。在此，我蓦然看到了关上不曾寻见的悲凉。他们，如果当时不曾负伤，随队继续前行的话，可能早已是将军、省部长级的高干了，也应该挺着威武的“将军肚”了。当然也有另外的可能：或许倒在雪山草地，倒在腊子口下，倒在平型关前……。在遵义，我去过一个很大很大的红军坟，里面躺着很多很多有可能成为将军的年轻人，可今天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了。

我于是若有所悟：为什么在“苍山如海”的壮阔后面，会跟着“残阳如血”的悲凉。

2001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