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吴建华 </p><p class="ql-block"> 2013年夏天,我陪耄耋岳丈,在青海玉树藏族自治州杂多县看澜沧江源头。这在别人看来,简直是一场神话,甚至有点荒唐。</p><p class="ql-block"> 岳丈不是荒唐人,却干了一件“荒唐”事。</p><p class="ql-block"> 岳丈王慕陶先生,1922年生,甘肃天水人,早年家中无钱点灯,只好依靠燃香夜读,至1949年于兰州大学毕业,作为地下共产党员跟随王震部队转战青海,最后到达喀什,在新疆走完他94岁的人生,2017年去世后,作为功臣被安葬在新疆烈士陵园。</p><p class="ql-block"> 岳丈曾多次给我讲,当年在青海,马步芳的部队军营,进了院门就能看见一大圈的腌菜缸,菜缸有半人多高,百余之多,缸里面是白菜萝卜,就连大叶子酸菜也像海带一样沾满了盐迹。</p><p class="ql-block"> 他还看见马步芳部队的马圈铺着鲜红的地毯,桀骜不驯的高头大马,像贵宾一样,享受着特殊的待遇,干净的没有一丝粪便。尽管如此,马步芳的骑兵六条腿,最后还是被解放军两条腿的步兵给打败了。岳丈说,只要骑兵被打下马来,六条腿就变成了两条腿,成为骑兵的弱势。</p><p class="ql-block"> 因为一些太深的记忆,岳丈决定要重走青海。时年他已经91岁高龄了,我们去乌鲁木齐看望他时,他已经买好了去西宁的火车票。</p><p class="ql-block"> 由于家人的竭力反对,碍于面情,他只好退票作罢,却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月后,他独自出现在了海拔4200米的青海杂多县城。</p><p class="ql-block"> 杂多县城距离玉树州府结古和省会西宁的距离分别为223公里、1084公里,是距省会和州府最远的一个县。</p><p class="ql-block"> 当时,家人一听,头都大了,那么偏僻的地方,氧气稀薄,条件恶劣,身体如何吃得消?大家心揪如麻。</p><p class="ql-block"> 我作为女婿和文学知音,便轻装上路,先到西宁,再到玉树,随时联系着岳丈身上时通不通的手机,一路追赶,总算赶到了杂多县城。</p><p class="ql-block"> 当我见到老岳丈的时候,他依然像个老顽童的摸样,笑眯眯的,只是好几天没有刮胡须了,下巴苍白一片。</p><p class="ql-block"> 我不能说出家人的担心与抱怨,只说老人家见多识广,赶来陪他增长见识而已。</p><p class="ql-block"> 于是,老人家十分高兴,异常兴奋地大谈他的感慨:“真是天翻地覆呀,什么都变得看不见了!”</p><p class="ql-block"> 我琢磨他的话意,是说如今的青海变化太大,他依然边走边吸着自己卷的莫合烟,既没有英雄的怅惘,也没有功臣的自豪。</p><p class="ql-block"> 但是,我还是弄不懂,他为什么非要到杂多县来不可?</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我们在杂多县城,一家奶茶馆,要了6两带皮的牦牛头肉,就着香喷喷的奶茶,听着淡淡的藏民音乐,吃得满口流香。</p><p class="ql-block"> 岳丈吃了几口,说:“来点酒就好了。”我知道,在海拔高的地方是不宜喝酒的,但看着老丈人的好胃口,还是要了二两青稞酒。</p><p class="ql-block"> 因为有酒,两个男人的话就多了,他说看见一则消息,是引澜沧江水灌溉新疆盆地的大构想。说这件事如果能实现,那就功德无量了!</p><p class="ql-block"> 老丈人在新疆工作了一辈子,热爱新疆,关爱新疆发展,那是可想而知的情怀,但他却提出了要去看一眼澜沧江源头,我立刻心里发毛,打开手机查阅资料得知,澜沧江横贯杂多全县,这里是“澜沧江源第一县”,又因“冬虫夏草”体大质优,有“中国虫草第一县”的美誉。</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我们在不大的杂曲县城逛了寺庙和菜市场,来到一家书摊上,老丈人竟然一眼相中了《玉树调查记》,内容讲述的是民国3年(1914年),周希武作为勘界大员周务学的随员,与牛载坤合作在玉树进行了较长时间的考察,记载了玉树地区的山川风俗,形势要隘,疾苦利病等,写成的一部地情志书,是了解澜沧江源头及周围水流情况的珍贵史料。</p><p class="ql-block"> 临睡前,岳丈在扉页上写道“希武同乡,抱河而归。2013年7月15日”,原来周希武是个大学者,是老丈人的天水同乡,他说自己很早就知道周希武的事迹,很可惜此人只活了44岁。</p><p class="ql-block"> 第三天,我们搭车去了群果扎西滩。一路上,老丈人给我讲述,澜沧江是他心目中的一尊大神。以前读《西游记》就迷上了通天河,为此他还专程去过云南的西双版纳,看过上游澜沧江的一段雄姿。</p><p class="ql-block"> 他说,当时看到那条引澜沧江水灌溉新疆盆地的消息后,就一心想着要到源头去看看,哪怕只看上一眼就心满意足了。</p><p class="ql-block"> 我当时心想,他操这心,早已超过了一位耄耋老人的心力,但我没有理由阻止。</p><p class="ql-block"> 望天,蓝得让人感觉天底;看地,草原绿得使人心跳。各种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在风中摇曳,一层一层铺向了天涯。镜子般的湖泊,有些像内地修筑的大寨田,条条小溪便是镶嵌在大寨田上的银色项链,银亮银亮地倒映着碧蓝的天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就是这样的小溪,汇聚成了一条直立行走的澜沧江大河,头顶青藏高原,脚踏大洋南海,纵贯多个国家,以其鲜明的个性,支撑着中国西部大河的坚毅与绵远,令人肃然起敬。</p><p class="ql-block"> 岳丈举着袅袅烟支,徜徉在群果扎西滩的草原上。偶尔,他自言自语: “啊,真是难得一见呀!”</p><p class="ql-block"> 我问他,这里的景象与您当初的想象如何?他说:“呔,有这样的清水灌溉新疆,新疆能不好吗?”</p><p class="ql-block"> 我说:“您昨晚写的'抱河而归'是什么意思?”他忽然一转身,问我:“一个人的一生能够看完几条大河呢?”</p><p class="ql-block"> 我似乎明白了,他要从头到尾,完整看过一条澜沧江,那就是“抱河而归”的境界。</p><p class="ql-block"> 老岳丈坐下来,坐在高天湖波的草地上,笑容一派灿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