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最后的岁月

吊脚楼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您患阿尔茨海默症十个月后,又突然中风了,原本羸弱的身体如一株枯萎的老树,猛然间被连根拔了起来,再也站不起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一天是2017年11月14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您的小儿子有一种预感,她说您最多还能扛三天。我的父亲就是五年前的11月17日走的。他以为,您是和我的父亲有过前世今生的约定,来,不能一起来,走,就走在同一个不冷不热的日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之前半个月,我们回去看您的时候,您就窝坐在大门口,看门外的人来人去、车来车往。您的脸色有些许红润,猛一看,头发黑幽幽的,但花白的发根,沿发际线一溜延伸,像一根银色的发簪子箍在头上。您穿着一件带花的棉袄,棉袄柔软、宽松,遮蔽了本来就精瘦的身子骨,但您的手脚还算麻利,一会摸摸头发,一会拍一拍衣襟,咋一看就不觉得是一个患有老年痴呆的高寿老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少许,您的眼神有些游离、飘忽。我说,我们回来看您。您直点头,脸上绽放着我熟悉的笑容。我说,姆妈,你还认得我们吗?您立马就说出了我们俩口子的名字。我一阵惊喜,力量至大的血亲啊,居然唤醒了您曾经走失的记忆。自从您患上老年痴呆症后,除了认得我媳妇,谁也不认得,您的儿孙都被您清屏了。我以为,您业已老迈的儿子再也回不到您记忆的怀抱,没想到您重新找回了曾经被你丢失的儿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蹲下身子握着您的手。您死劲地摇晃着,不说话,一个劲地笑。这双曾经给我饭食、给我衣褥,曾经无数次拧我耳朵,甚至掌掴过我的手,此刻的粗粝、柔软、温热,传递给我的也许是母亲最后的慈爱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午饭后,我要回襄阳了,我到楼上和您告别。您躺在床上,面朝墙,瘦小的身子像虾一样弓着。我说,姆妈,过年了我就回来给您拜年。您转过头,老泪纵横,打着哭腔说,“好,好,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是您诀别这个世界前留给我的最后的话语,还居然是“好好好”!好什么呢?未必是您要诀别这个给你无数苦难的世界之前,嘱咐我好好保重身体,好好照顾我的儿孙,好好地照应我的弟弟妹妹,不要因为您的离开就和他们走散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没想到,我回襄阳没几天您就中风了。我们连夜赶回去看您的时候,您已经不省人事了。您已经不能吸食,眼睛半睁半闭,嘴巴微张着,似乎要留下最后的嘱托。您是有许多遗愿的,您心里一直想有个“辞路”的念想,这是您这一辈的老人在临死之前想做的一件事,趁还有脚力的时候去看一看想看的亲朋好友,辞去一切念想,杳无牵挂的上路。——您想去一次上海,与您的亲弟弟见最后一面;您要回一趟老家,见一些共同度过苦难岁月的老姐妹;您想到钟祥的侄女那里走一趟。您说,他们俩口子最懂您的心思;您想去武汉,看一眼您一直疼爱有加的孙子工作的办公室,他还没有婚配,您一直在等他大婚的那一天,平日里,您嘴上不说,心里却牢牢地记挂着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您时而会勉强睁开眼睛,艰难、缓慢地把左手从被子里拿出来在下巴上摸索着。这时,我们都会不由自主地喊您,指望您的眼睛能睁开,留下我们的影像,指望您能感知到您的儿女们在您弥留之际揪心的守护。可是,您没有半点回应。您灰蒙蒙的眼珠子,不再转动,眼眶干涩。您是一个泪点极低的人,可是在我们的呼唤中,您没有眼泪。病魔的手关掉了您和我们感情传输的所有通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您走不远了!您的脚尖已然挨近了黄泉路。您的脸孔,您的黑发,您的我们所能见到的一切,都成了渐行渐远的影子。也许今天,或者明天的某个时刻,命运时钟的时针和分针,就像剪刀一样,要剪断您和我们之间的生命脐带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们唯一的愿望就是让您有尊严地走,走的爽快一些,就像您爽快的性格,黑白分明、果敢、丁是丁卯是卯、来去两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按乡间风俗,弟妹们把您从床上移到地上。地上是木板铺,垫上了厚厚的褥子。据说,这种临行前的仪轨是为了让死者走的安稳一些。您是一个勤劳的农民,您的大半生都没离开过田畴,土地是您养育儿女的根基,临走也要与厚实的土地接通地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周围的老人再三提醒我的弟妹们,别再给您喂水了。他们说,一滴水就是三天的阳寿,一个86岁的重病老人,早一天走,就少受一天的罪。这道理似乎很简单,但面对至亲的生命对于水的生死依赖,作为儿子的我,又如何能置之度外呢?弟妹们也怕您遭罪,他们都会叮嘱我,别给您喂水了,早走早享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他们朴素的孝道青天可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您一生都不晓得适当喝水对于健康的意义,您只是口渴了才喝水,至于豆奶、牛奶,您一生都不曾喝过一口。您嫌它们太腻,黏糊糊的,喝起来不爽口。您还说,一个人咋能喝牲口的奶水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朝弟妹们摆手,“晓得的。”其实,我的肩包里一直放着一盒纯牛奶,这是我为您准备的,在弟弟妹妹们不在场的时候,我就给你喂上几滴。我实在是不忍心您在饥渴中告别这个曾经给过您苦难的世界,我也不相信一盒牛奶就会让您闯过生死之劫,但我知道一周都不曾进过一滴水的喉咙该是火烧火燎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弟妹们走了,我坐在您的身边,连声喊您“姆妈”。我知道您听不见,也不会再有回应,但我总希望奇迹能够发生,希望您的眼角能流出哪怕是一滴浊泪,也算是母子间的最后一次情感交流。但是,希望还是落空了,我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此刻,我无奈极了,不知道是失望,还是绝望。我不曾想过您能起死回生后,让我陪您吃最后一顿饭,陪您喝最后一杯酒,但我是想您能醒过来,哪怕只说一句含糊不清的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老父亲临走前给我留下了“我不舒服啊”的最后一句话,您就不能恩赐我们一语半句吗?哪怕是我小时候您常常骂我的“砍头的”、“翻泡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此刻,我才是彻骨地感受到这句话的沉重了,当亲情像玻璃一样被打碎而不能复原时,失望和绝望又有什么区别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您的嘴巴张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舌苔已经呈蛋黄色,暗紫色的里腮壁干巴巴的。我下意识地张开嘴巴,连续地用喉咙呼吸。我想体验干涸的感觉。凉飕飕的气流在我的喉咙里进进出出,喉咙立马就干涩了。我取出牛奶盒,插了吸管。一滴、两滴、三滴,滴滴似血。您的喉管蠕动了,喉咙里有了嗝声一样的声响。四个滴程,总共20滴。最后一滴的时候,您猛地一抽搐,嘴巴里发出一声“啊”的长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不敢再喂了。我似乎陷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心里挣扎的峡谷之中而无法取舍。若是再喂几滴,您走了,您的生命岂不是终结在我的手上?倘若您的生命因此而像一豆行将熄灭的灯火,将熄不熄地摇曳着,我又岂不是延长了您痛苦的时间?纠结复纠结,我沉沦在感恩和伦理角斗的烽烟之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11月29日,您又开始发烧,脸色有了些许的红润。弟妹们说,姆妈的生命力真顽强。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我给您喂过牛奶。中午时分,您的左胳膊不再动弹了,呼吸短促。我们知道您的大限快要到了。弟妹们痛楚不堪,连感情一向简单、透明,甚至有些硬朗的弟媳妇都跑到门外抹起了眼泪。我说,姆妈老年痴呆一年了,又中风了,她已经没有痛苦的意识反映了。我在宽慰他们,可是我的心在一阵阵发紧。这可是生死告别啊!您的苦难、您给我们的恩惠,在这即将阴阳两分的时刻,足以摧垮所有的理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11月29日深夜,您的眼睛微微地睁着,似乎要再看一眼您的儿女;您的嘴巴张着,兴许是我还差您20滴牛奶。您的呼吸不再进出有序,喉咙里有咕噜声滚来滚去。我想,我的姆妈该启程了,她该是要到天国找我的父亲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回避了,我不想看到那一刻。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自私,或者大逆不道。我不想看到在您咽气的时候,被人强行合眼合唇的细节对我的折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交代了一些事项后,我说我到宾馆休息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能在您即将上路的时候安然休息吗?我的“休息”就是躲避这个剜心的时刻。我来来回回地走在灰扑扑的街道上,我的心里空荡荡的,几十年里的关于姆妈的细节潮水般朝我压过来。我坐在一个垃圾箱上,抽烟、流泪,流泪、抽烟。我心痛!痛,不只是母子的诀别;痛,更多的是亏欠!长久的亏欠感在今天这个没有月亮、没有星光的夜晚找到了一个出口——身为儿子,亏欠父母;身为长兄,亏欠弟妹、弟媳。此生,即便我万寿无疆,我无以弥补这永生的缺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有稀稀拉拉的雨点落下来,它似乎是一种预兆,长久都不曾来过的雨水该是来为我的姆妈送行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会儿,弟弟来电话说,姆妈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2017年11月29日0点18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黑夜。黑色。我记忆中永远的黑幽幽的刺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一天,您不在了,但这一天却是属于您的,我永远为您保存着这个时间节点,以后的这时这刻发生的任何重大事件,对于您的走,都是微不足道的。这一天,汇集了人间所有的沧桑和悲凉。您生我,是娘奔死,儿奔生。这一天,您走了,我又能奔什么呢?我曾牵挂您的饮食起居、身体疾病,您走了,我的牵挂都成了无法回转的奢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一刻,我出奇的冷静,兴许是您那句话让我在冥冥之中找到了灵魂慰藉的理由。一次,您说,湾子里谁谁谁都死了,就数您的年岁最大了。我说,下一个就轮到你了。您呵呵一笑,你个砍头的,老子活到是你的姆妈,死了还是你的姆妈。姆妈,是的,千真万确,来生我还做您的儿子,哪怕您穷,哪怕您满身疾病,哪怕您还是口无遮挡地骂我、手无轻重地打我,我都心甘情愿做您的儿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殡仪馆的车来了,雨也停息了。老天也在体恤您,用一场骤雨为您清洗最后的路程。您一生讨厌繁文缛节,当只有我们兄弟姊妹把您送上灵车的时候,我痛彻地感到,您的走,不该如此的冷冷清清。姆妈,我怠慢了您最后的脚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灵车要走了,我要司机打开双闪,双闪就是您给我的最后的慈爱的目光。我开车打着远光跟在灵车后面,就像小时候跟您赶路,跟您一起走亲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您入柩和进入火化间的那一刻,我含着热泪吻了您的额头。过去,我很少用这种方式亲近您,仅有的两次都让您泪水淋淋。1982年的秋天,您来襄阳看我,您因肠炎住院。半夜里,我煨在您的床头,您说腿冷,我把您的腿抱在怀里。您本能地把双腿一缩。我不允。您没再坚持。您泪眼朦胧,说没想到我会对您这样。那年,我带您在天安门广场看升旗,您个矮,我把您扛在我的肩头。您双臂抱着我的头,咯吱咯吱地笑。您从我的肩膀上溜下来的时候,您流着泪说,死了也值得了。今天,我亲吻了您的额头,可是我看不见您知足的表情了,也看不到您的眼泪了,您回馈给我的只是额头上冰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您的额头冰凉如雪,我却无法给您温暖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回到襄阳后,我几乎蔫了。我的家里到处都是您的气息,那个专门为您买的小板凳孤零零的,蜷缩在洗手间的墙角,书房的小床上似乎还留有您的体温,那个被您擦洗得铮亮铮亮的钢精锅还孤寂地站在厨房的案板上,您用过的口杯、毛巾和塑料盆都似乎在提醒我,您还在,只要我一转身,就能看见您停不下来的身影。可是,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虚幻。我不知道哪一天才能从这种虚幻中走出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姆妈,我不知道哪种方式才是最好的缅怀。昨天,您的小儿子来电话,嘱咐我保重身体,他晓得我对您的感情,您的离去会让我黯然许久。是啊,是该保重身体,唯有健康的活着,才是对您最好的祭奠。我活着,就是您生命的延续。您的眼睛闭了,我为您睁着——我的眼睛会为您流泪,会为您守护弟弟妹妹的日子,看您的坟茔上草青草绿、花开花谢。姆妈,有我在,您就走不远,我们兄弟姊妹就不会走散。因为您和父亲是我们永久的根。这根就在我们心里。只要根在,家就在,家族也永远生生不息地延续着您的血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2017/12/05)</span></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