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增山·茶轩诗话·卷九（三十四则）

刘永亮

十八 诗非想而得之，乃寻而得之。然往往寻而不得，何故？只向前看不回首也。辛弃疾追寻美人的体会是：“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亦正是寻诗之秘诀。当寻来寻去寻不到时，诗可能就躲在你的背后，只要回首一下就会发现。回首之过程即重新审视之过程，本以为不是诗的东西就变成诗了。 十九 何谓诗家语？或曰诗的语言？说白了就是用形象说话。思乡啦，杜甫说：“月是故乡明。”想家啦，白居易说：“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游人。”孔子讲孝悌，孟郊说：“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孙中山讲民生，李绅说：“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哲学家讲新陈代谢，刘禹锡说：“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仅此足矣！ 二十 最难写之诗，莫过名作在先、司空见惯、老生常谈者也。李白都知难而退，何况平庸之辈乎？见得多、谈得多的东西，极易让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思维麻木，感觉失灵，激情难溢，诗兴索然。然而，难能可贵。愈难愈能出出人预料的好作品，敢于知难而进的勇气更加可贵。其实破解的办法也不难，就是一个“新”字，道人所未道即可。 二十一 三九季节，当笔者看见池塘里几叶残荷，仍在寒风中坚守着自己的家园，深深被感动了，不禁口占《残荷》一绝：“苦恋池塘叶几枚，不离不弃任风摧。痴情莫问水中月，除却莲荷还有谁。”诗词须有主角和配角，红花要有绿叶扶持。“水中月”显然是配角，却是痴情莲荷的支持者和见证人，若全篇只有残荷一个意象，其意境则浅之甚矣。 二十二 灵感往往从不经意的一句话而来。今年过年包野菜馅饺子，阿婆说“想起小时候老家的饺子”。这不就是乡愁吗？笔者早欲写首乡愁的诗，苦于无灵感而未得。阿婆这句话触动了我的诗神经，一首《吃野菜馅饺子》绝句随口而出：“专挑野菜问何由，反而荤腥不入流。口味如今皆变了，阿婆却道是乡愁。”看来灵感是硬找不来的，得碰。 二十三 灵感并非来自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它是长期积累的灵光一现，是真情实感酝酿后的瞬间流露。唐代贾岛《渡桑干》：“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若无对并州的深厚感情，绝吟不出如此动情的诗句。笔者《梦回边关》：“归田依旧乡愁起，愁在边关那一头。”长期的戍边生涯，早将边关当成了第二故乡， 说是乡愁毫无虚假之意。 二十四 诗中若有一两个诗眼或称之为亮点者，则能使全篇蓬荜生辉。宋代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诗眼是“绿”字。笔者《辛丑元正拙著完稿喜赋》：“不负老牛归总晚，春风先绿李家田。”诗眼是“先”字。又《春耕日还乡》：“春风早把犁头拭，耕种无须布谷催。”若说老农拭犁太实，而说春风拭犁则空灵许多，这“春风”二字便成为亮点。 二十五 咏物诗之诀窍即将物作人写，既写面貌更写品格，度在似与不似之间，以神似为佳，美刺皆然。咏物最易受主观意识的支配，同一物在不同人眼里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品格，这是允许的，不能因一言而废万言，或因有先言而废后言。笔者《咏枫》：“霜叶无心小杜夸，从来不敢比人家。脸红本是羞惭色，自愧平生难作花。”霜叶竟是个谦谦君子。 二十六 所谓诗意人生，并非按照诗意去生活，而是将生活升华出诗意来。宋代黄庭坚：“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乃朋友聚散之诗意。笔者：“秦关汉月千秋雪，塘草篱花三径人。”乃马上马下之诗意。然而，诗意人生的最终追求是什么呢？是积极向上而非悲观堕落，是阳光灿烂而非心理阴暗，千万莫被“问君能有几多愁”误导了。 二十七 不少诗人中存在着一种惰性，爱吃“现成饭”，随手将黄庭坚称为“婆子舌头语”的词语，拉到自己的诗里。先人创造的词语并非不能用，而绝不能忘记自己也是诗人，诗人的职责就是创造意象。一首诗中总得有自己的词语，哪怕只有一两个也好。当然，也不能走黄庭坚极端主义路线，生造奇拗艰涩的词语，应以浑然天成为妙。 二十八 中央电视台设有《封箱戏》和《梨园闯关我挂帅》两档节目，前者皆梨园名家角色反串，功底深厚，能让观众欣赏到演员的全面才华，堪称别种风味的艺术享受。后者虽旨在弘扬传统文化，却娱乐成份更大些。当下诗词圈里亦有类似现象。诗家有上佳词作，词家亦有上佳诗作。同时亦有尚无专攻却处处想露一手者，须知反串更是见真功夫的。 二十九 所谓诗的张力，就是解读的联想力，可到与本义不搭界的地步。笔者《题娄师白画〈红柿〉》：“红红醉脸笑深秋，宛若农家少女羞。美在金风斜照里，迟迟不肯下枝头。”作者把红柿比作农家少女，有人却看成作者笔耕不辍的自我写照，沉浸在诗吟的美差（收获的喜悦）里不能自拔。愈是看似不搭界的联想，愈显诗的张力，这正是诗的奇妙之处。 三十 通常说诗庄词媚，然于庄重中偶杂些许诙谐，可使板着的面孔松弛下来，给读者一点轻松感，从而增强诗的吸引力。笔者写仕途坎坷：“顶头五任王司令，满足十年李副官。”写患病手术：“老卒添新装备一，病躯除旧器官三。”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乐观豁达之气，用词俏皮，节奏新颖，用轻松的语气说沉重的话题，起到了以谐趁庄的作用。 三十一 启功先生说：“今诗是仿出来的。”这并无贬义，模仿的过程即学习的过程，学唐学宋有何不可？模仿亦非不能创造，任何创新皆基于继承。李白都肯放下身价模仿崔颢，况今人乎？今天有哪位诗人敢说从未模仿过他人？没有仿不仿的问题，只有“低仿”与“高仿”的区别。“低仿”只是“像”，而“高仿”是“既像又不像”，是有自己面貌的“像”。 三十二 有诗友曾对我戏言：你已有了“不等柴门进，隔墙先喊娘”句，可叩诗家大门矣。殊不知，诗家大门不是那么容易叩开的。白居易敢叩顾况家门，因其兜里揣着“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值钱的东西。三十馀年前我想叩某先生家门，因两兜空空而久久不敢前往。后来还是叩了，幸遇谦谦良师，方免吃闭门羹，如今思来仍赧颜矣。 三十三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如杜甫者可，一般人则未必，甚至被书吓住而不敢下笔。当万人争咏杨利伟遨游太空时，笔者却无神来助，竟难成一首像样的作品。何故？就是被李贺的“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吓住了。此话虽有为不善读书找借口之嫌，却也是实情。若未曾读过李诗，不受其影响，许能出一二神来之笔呢！ 三十四 “诗贵含蓄，亦贵率真。”此话看似矛盾，实则统一，是讲二者各有各的好处。同一个李白，同样写朋友感情，表达方式却截然不同。“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含蓄到妙不可言的地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率真到直呼其名。其实，用“诗贵天然”更接近诗的本义，诗不可能只是一种面孔，燕肥环瘦，各美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