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早班车地铁,见一对母子座位旁有空隙,我便有些强横地对母亲说:“让一让。”母亲下意识地向孩子那边挪了挪身子,还试图将孩子抱在身上,以便留出更多空间给我,但遭到了孩子的“反抗”。紧接着,孩子开始呜咽。母亲立马俯下身,在孩子耳边轻声耳语,左手在孩子的背部摩挲,右手一直握着孩子的小手。</p><p class="ql-block"> 孩子的呜咽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是个漂亮干净的男孩,大约4岁左右,一双眼睛深陷眼眶,差不多占据了半张脸,眼睛的形状可以称得上触目惊心,是个盲童。这一眼,我的心狠狠地揪在了一起。目光再也无法离开那张“美被击碎毁灭”的脸庞。隔着母亲,视线有点受阻,又怕这样的“直视”伤害孩子和大人。我知道,孩子看不见,但我却觉得他能感知注视他的各种眼神、目光的善恶、冷暖、感叹、悲悯、漠然、惊悚……</p><p class="ql-block"> 男孩的左边坐着一位老妇,不知是他的外婆还是奶奶,一双骨节嶙峋的黑黢黢的大手包着男孩的左手,抚摸着。白嫩的小手在老妇的大手里,好似躺在母亲怀中的婴儿,安静熨帖。老妇半个屁股搭在座位上,左边身子几乎旋出,侧向男孩,像只硕大的老母鸡,时刻准备着扑上来护住小鸡。见我时不时地看向男孩,老妇的目光便与我“短兵相接”,坦然,纯粹,勇敢,接纳。相信因为孩子的天生缺陷,这个家庭的每一个人都经历了太多异样目光的“洗礼”,也许当初他们的眼神也有躲闪、愤恨、自卑、回击、悲凉……但如今,这双眼神却是如此坚定、平静、温柔、慈爱。我被深深的震撼了。虽戴着口罩,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咧开了嘴角,冲着老妇微笑,微笑的嘴角牵动了我的视神经,眼角眉梢荡漾着笑意,呼应着老妇的坦然自在的平视。老妇脚边的大环保袋里装着诊断片子,我判断,这么早,她们应该是带孩子去看病。</p><p class="ql-block"> 男孩的呜咽升级,似哭闹,似发泄。母亲的搂抱轻抚显然不起作用了,便忙不迭地从包里拿出一小袋山楂片。细声哄着男孩,拇指和食指,掐尖一样,每次拈一点点山楂片,喂给男孩。一双白皙无骨的手,清秀温润,没有一丝含辛茹苦的沧桑,也许只是因为年轻。这双手,似乎怕惊了山楂片的美梦,无比轻柔,却又那么精确、稳当,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机械感,似乎做了千百遍,手与山楂片早已成了彼此生命中的一部分,共同守护着男孩的平静与美好。山楂片对于男孩,不仅仅是酸酸甜甜的口腹之欲,更像是镇静剂,治愈系的扛把子。而母亲缓慢细碎的掐尖动作,似乎要将这份宁静拉长,让男孩长久地沉浸在食物给予的幸福满足的滋味里。</p><p class="ql-block"> 周围人的目光跟我一样,五味杂陈地被男孩吸引。母亲不时地抬起头仰起脸,回应周遭的一切,与老妇一样,她的目光里没有一丝警觉、敌意,友善得像一只兔子,却纯粹得不可侵犯。虽然隔着口罩,我还是笃定自己看到了一张知性娴静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黑亮黑亮的,好似暗夜的微光,不耀眼,不灼伤,却有一种镇静的力量,令人不可轻视,无法忘记,以柔克刚,化解了一切试图伤害鄙视可怜她的孩子的目光、眼神。她惟一抱歉的是她的儿子,她与这个世界不拖不欠。</p><p class="ql-block"> 彼时,正在听蒋勋解读毕加索,讲到生命现场。我正在经历这样一幕鲜活的生命现场。摘下耳机放进包里。我的内心涌动着很多话,想与这位母亲聊聊。孩子是天生残障吗?这些看似安慰的却是猎奇的话,在我心里滚来滚去,但我知道我绝不会脱口而出。这是在以同情的名义揭母亲的伤疤,伤害性极大,侮辱性极强。可我真的想对这位伟大的母亲说点什么。感谢她为我挪位置,她孩子的状况,她完全有理由不让空隙。正当我纠结如何开口时,孩子在座位上蠕动起来,钻进母亲的怀里,似乎想让自己舒展开来。我忙对母亲说:“他是不是需要躺下了啊,我起来吧,让他舒服些。”母亲说:“不用不用,他没事。”我由衷地说:“谢谢你。”母亲顾着怀里的孩子,还不忘回应我:“别客气,大家一起坐吗。”</p><p class="ql-block"> 一个云淡风轻的开头,印证了我对母亲的涵养判断。男孩声音高了八度,外婆(奶奶)和母亲,同时俯下身轻声哄着,感觉在制止,担心孩子的“噪音”影响别人。我想跟孩子做个游戏,转移他的注意力。但见祖孙三人说粤语,我的粤语又不灵光,怕孩子听不懂,便问母亲:“他会听普通话吗,可以跟他做个游戏。”母亲回答:“听不懂。”孩子不知是否听到了我与母亲的对话,哭闹的咿呀突然画风一变,像歌唱家在练声,音质浑厚,节奏铿锵,气韵流转。我侧过身,望向男孩,深情道:“宝贝,你的声音真好听,像在唱歌。”外婆(奶奶)和母亲听罢,当即用普通话夹杂着粤语对男孩讲:“宝宝,阿姨夸你很棒啊,谢谢阿姨。”男孩听懂了,愈发兴奋起来,咿咿呀呀,一串串欢快美妙的情绪音符,流淌在逼仄的空间。我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还学着孩子发声,因前段时间做了甲状腺手术,声带受损,听起来像鸭叫。我便抱歉地对男孩说:“阿姨的声音不好听,还是宝宝的棒,听起来那么美。”男孩听了,声音愈发有节奏,抑扬顿挫,面部表情那么沉醉安宁,像极了阮籍空灵的哨声,远山呼唤,心灵叩问,无远弗界。我的眼睛湿润了,透过婆娑的泪眼,我看到对面一位后生仔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身体变的柔软起来。</p><p class="ql-block"> 到站要下车了,我转过身俯向男孩:“宝贝,帅哥,阿姨要下车了。祝我们好运吧!”外婆和母亲热情的回应着,重复我的话,孩子至始至终好像未讲过话,估计是脑损伤引起的盲哑。可他分明能听懂我说的每一句,因为他不是用眼睛看,耳朵听,他是用心在感受,感受这个世界的温暖与美好。我加重了“我们”两字,而不是“祝你好运”,因为在我心里,他跟我们一样,是个完整美好的生命,值得被看见、被平视、被尊重、被深爱,被温柔以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