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清明（为了那些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道歉）

冷翡翠

又到清明时节，放了假的午后，我静静的坐在窗前，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在屋外不停的下着。这个时候落雨，正应了清明的景，“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我一边慢慢的叠着纸钱，一边念叨着语文群里新发的作文题《人间四月天》。当年林徽因的作品《你是人间四月天》，曾带给年少的我们多少遐想啊，可是如今人到中年，好像才突然发现美好的东西往往是稍纵即逝，当我们惊觉，想要伸出手去阻拦时，那些美好就如握不住的流沙从我们的指缝间轻轻的滑走了。每年到清明的时候，总是会想起许多逝去的人，他们在我的生命里 ，陪伴我走过或远或近的路程，然后便风尘仆仆奔向远方。我还没有来得及明白他们出现在我生命里的意义，就一切烟消云散了。只留下那些深深的、随着岁月慢慢沉淀的遗憾，在多年以后，当我静坐如一株树的时候，当我迷茫如清晨林间的晨雾的时候，当我心灵疲惫备受煎熬的时候，当我开心可是却无人分享的时候，他们便悄悄的从我的心头泛起，再一次走入我的生命中。

前几日收拾旧物的时候 ，一张泛了黄的贺年卡从我的书里跌落了下来，弯腰轻轻捡起时，那个叫做强的男孩子便再一次走入我的记忆。那是个有着大大眼睛的男孩子，我至今还能记得他的头发，似乎是很硬的那一种，在头顶上根根立起，他是我初中时候的同学，做过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的同桌。那个时候读书对于我，只是看闲书、看小说累了时偶尔的消遣，我似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那些言情、武打小说上，琼瑶《秋歌》、《窗外》中的爱恨情仇，梁羽生金庸古龙笔下的江湖风云，那些人和事占据了几乎所有的年少时光，而我能接触到这些，是得益于我的好同桌。他可以变着法的搞到我所想要的任何一本书， 拿到后我把书包里的书一股脑的掏出来在书桌上堆起高高的书墙，这样就可以挡住老师投过来的视线，而他学习比较差，很多时候在老师的眼里他就是个可有可无的透明人，老师是没有精力兼顾他的，于是就负责给我打掩护。当然偶尔他也会翻几页儿，大多时候都是被我一人霸占着看个不亦乐乎。我清楚的记得那是一节数学课，高大而帅气的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的滔滔不绝，而讲台下的我则沉浸在《七剑下天山》那跌宕起伏的情节里不能自拔。恰巧他也喜欢这一本，忘记了给我留意老师，我俩躲在书墙后看的太投入了，根本没有注意到老师的讲课是什么时候停止的，直到黑板擦从天而降，“啪”的一声跌落在我和他的桌子中间，被惊醒的我内心慌乱极了，我知道一旦被老师发现我的下场会很惨。因为当时我的父亲就在这个学校任教，一旦事情闹到他那里，一向严厉的他一定会吃了我。我克制着内心的慌乱，强作镇定的抬起头，装出一副无辜神情，若无其事看向老师。可是那个落地的黑板擦，它总是要回到该回的位置上，时间仿佛停滞了那么一两秒 ，我的同桌默默地弯下腰 ，胆怯地捡起黑板擦，低眉顺眼的慢慢的走到讲台上，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过错似的，弱弱的把黑板擦放在老师手边。因为学习差的缘故，老师并没有和他认真计较，那节课继续往下上。而我就那么心安理得的把所有的过错无形之中都推给了他，而且没有一点儿愧疚，总觉得反正他学习挺差的，即使被老师训上一顿，哪怕打上几下，也无关紧要。如果是在今天 ，我一定会觉得那节课漫长而难熬，但是那天竟然一点这样的感觉都没有，下课铃准时响起 ，老师留了作业夹着书离开教室，大家一窝蜂的在教室里嬉闹，一切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依然躲在我的闲书世界里，没有道歉，没有分担。而他也像这一切都应当做一样，和一群男孩子嘻嘻哈哈地跑到操场上疯玩去了。

之后我们之间还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他依旧想尽办法给我搞到一切我想要的闲书，不过他再也没有和我一起看过。而从那以后 ，我一次也没有被老师发现。总是在老师刚到教室门口，他就用手指轻轻敲敲我的文具盒，提醒我老师来了。昏昏欲睡的中午，我一点睡意都没有，趴在桌子上正看的起劲，他拿着一本厚厚的习题集压在我的书上，让我给他讲讲那道题该怎么解，我心里恼怒的很，恶声恶气的给他讲解，心里有一百个讲也白讲的不情愿，眼角的余光里班主任从我的身边轻轻走过去，当班主任背着手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外时，我那道题还没有讲完，他却把书拿开，说你看吧，我给你盯着，于是我便又逃了一劫。我现在想起来，数不清当年他用这样的方式救了我多少次，反正在我的初中记忆里，被老师证据确凿的逮住只有那次被闺蜜告密，其余的都安然无恙。

有一年元旦快到的时候，班里开始流行送贺年卡，他的一个堂兄弟在隔壁班上学，带了一大摞的贺年卡来卖，花花绿绿的贺年卡吸引了很多人，我就是其中一个。可是我手头没有钱，也不敢和父亲要，我很羡慕的翻翻这张，看看那张，有一张是一栋大楼，高高大大的建筑很气派，对于一个窝在农村里的孩子，那是一个很向往的地方。我拿起那张翻过来调过去的看，忽然一个同学说老师来了，大家惊慌的跑回各自的座位上，他也手忙脚乱的收拾，那张贺卡就在慌乱中被我随手夹进书里，等下了课上厕所回来的时候，我正看到他的堂哥来清点数目，说是少了一张，他的堂哥是个很厉害的角色，我看着他堂哥凶神恶煞的眼睛，想起那张夹在书里的贺卡，动了好几份心思都没有拿出来。找寻无果后，他把他中午的饭钱赔给了他堂哥。晚自习时我把那张贺卡悄悄的给他推过去，他又悄悄的推过来，说你喜欢就拿着好了，反正背面还没有写字，你还可以送人啊。后来那张贺卡我一直没有送人，当然因为我的孤僻， 也是没有朋友可送，它就一直躺在我的书里。

无忧无虑的、懵懵懂懂的初中就这样过去了，他因为成绩差，读了技校，而我因为闲书看的太多了，学习自然不甚理想，被父亲安排了补习。有一次下午放学，在上坡的时候正巧他骑着车从坡上冲下来，大声呼喊我，当时周围太多人了，而我正在为不知什么事情烦恼着魂不守舍，我没有听清他说了些什么，自顾自地继续向前，等我回过神转过头时，只看见他在坡底一抬腿上了车很快骑走了，我有那么一瞬间的愣神，他不是从坡上骑下来的吗？可也仅仅是一瞬而已，他小小的身影越来越远，只有头发还是那么挺立，我就站在那儿看着他骑进了夕阳的余晖之中。从来都没有想到，这会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后来他顶替了父亲去在矿上上班，而我也如愿考进了师范，毕业后成为了一名教师，我们之间再没有联系过。

上班不久我们三五个同学聚会，我向他们打听他的近况，其中有个女同学说她知道，她说她上班的时候偶尔会遇见他，还说他可能有了对象，买了房子准备结婚。那个时候听了这个消息，心里很为他高兴。觉得他是个好人，理所应当要过的好。我恳切的要求我的同学一定要替我找到他，我想和他说声对不起，为他当年为我挡过的黑板擦。为他当年为我放过的哨，为他当年挺身而出为我收拾残局，反正有好多个为了，我想我必须亲口当面对他讲声对不起，虽然时间有点晚。过了大约两周，上班的路上遇见了那位女同学，她留给我一个电话号，说这是他单位的可以试着打一打，说如果他在班儿你就可以找到他，如果他不在班的话那你就多打几次好了。那个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方便，我打电话要到邮局去，刚当老师事情又多，心里总是想明天打吧明天打吧，好像这件事情放到明天做也可以，于是无数个明天就被无数的事情拖累着，遥遥无期。

我记得那是一个很冷的天气 ，一个老师告诉我说 他们村子里有个在矿上上班的男孩子年纪轻轻死了，因为攀登电线杆接线，尼龙做的防护绳被落下来的电火花熔断了，他就从高高的电线杆上跌落下来，伤了脑袋，送到医院后疼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便没了。我愣愣的看着窗外，一瞬之间就觉得所有的东西都离我好远，老师们的说话声便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可是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他们的嘴唇在动，我的反常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有个老师走过来说，好像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同桌。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很可惜那么年轻。我这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怎么能是这样的结果。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能够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我还没有和他说对不起，不是刚刚装了新房准备结婚了吗？他不是刚刚骑着车从坡顶上飞下来还冲我笑得吗？他不是刚刚才推了推我说老师来啦，快收拾起吗？他怎么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没了呢？

我不知道那天自己哭了多久，最后就有好多好多的信息传到我耳朵里，他被送到医院时还是有意识的，他在医院待了一夜，喊了一夜他的头好痛，他让大家救救他，可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概是伤势太重了，也许是喊了一夜他喊累了，他没能抢救过来。而他年迈的母亲因为他一夜白头，每天都要到他下班回家的路口去等待。
他去世后我翻箱倒柜的找，终于找到了那张贺卡，我拿着它，我想这是他在我世界里出现唯一留下的印记吧。席慕蓉说：“青春，是一本仓促的书。”是啊，仓促到我想要去修复补救时，一切已然来不及。当我提笔还原昨日的记忆时，那种被再也不能当面诉说的愧疚包围蚕食是这样的痛苦，岁月流逝，这种痛苦就像一根刺，越扎越深。无论我使尽怎样的手段都无法拔出。我知道冥冥中的你一定会一如既往的大度，一如既往地顾全我可笑的颜面，可我还是无法原谅我自己，错就是错了，我不能给自己找任何理由。我常常在深夜扪心自问，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吗？我不知道。
每年到了清明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他，想起当年那个学习很差，眼睛很大很亮，喜欢看闲书，喜欢给我找闲书，为我挡黑板擦，从坡上冲下来对我笑的他。

多年之后才明白，生命里很多人和事，一旦错过 也许便是永别，其实很多时候是没有多少明天可以拖延的。那些我们没有珍惜的朋友，那些我们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道歉，都成为生命中深深的遗憾。而这些遗憾被岁月的洪流挟卷着，当某一天某一个时间点，被某一件东西所触发，便成为滚滚的山洪蹚过那些记忆的沟壑，一路奔涌而来，席卷了我们的不再年轻的心，让那颗已经变得很迟钝的心在那一刻变得敏感而柔软，便会有一滴温热的泪水从眼角滑下。

又到了四月，又到了清明，远在天堂的你，过的好吗？每一年的清明，我都会想起你明朗的笑。生命里有些遇见即是分别，感谢你陪我度过的那段日子。
当我的手无法握紧岁月的流沙，那么我会好好珍惜眼前的一切。我想这也是你希望我这个同桌做到的吧，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缕阳光从云层里射出来，明亮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