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

枫林一村姑

1. 我的异国生活

20多年前，带着一颗新奇的心，我抵达异国。没有惶惶不安，却也是不知所措地走出机场。这个城市依然微凉，5月底的草坪有些青绿，也有些残冬棕色随处可见，但是树上的一簇簇怒放的花儿是那么娇艳。这种对比格格不入争论着春天的别样色彩。天蓝湛湛，太阳灿烂的耀眼。大路延伸出去除了空阔, 还有就是辽远。远处，很远处，可以清晰地看到雪山层层叠叠。旁边的那个他肯定了那是雪山。没有理由的，我顷刻之间爱上了这片美丽的辽阔。美丽的草原，我的梦。不是草原的这片辽阔的土地，将安顿我对家的所有期望, 将给我一个家。

家这个概念那刻忽然闪现于我的思绪中，我竟然不知如何去感受。生我养我的那个家，远远地留在了大洋的那一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将会有一个我没有多少概念，甚至不知道如何去开始的我的新家。我转身看看身边的他，才意识到，我一直在打量着车窗外的风景，身边的他却一直在打量着我。我看到了微笑，很温暖的微笑，和环绕在我肩头他温暖的臂膀。刚才还有些不知所措的我，心里忽然有了一份坚实。身边的这个男人，一直用很真诚的眼睛跟我讲：他会用爱照顾我一生。就是那份真诚，让我决定，如果我的人生不为爱不为精彩去赌一把，生命将会黯然无光。我把我曾经拥有的和将来期望的放在生活抉择的赌盘里，在母亲的眼泪，父亲的少语，在姐弟们的不知所措中，从一个小山村，跟着一个坚毅的男人，移居到了另一大洲的这个陌生的城市，去赌一把生命的精彩。

我有了我自己的家。

2.

新奇，是我所有的感受。房屋的结构，建筑的特色，街上的行人，甚至是街前道后的颜色搭配都新奇了我的视觉。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不同的是，她的新奇，喜于行色。我却用我的心感受着我眼睛中看到的。我出其不意的宁静，很多反差我无法找到语言。更确切的是，我找不到很准确的英语来表达。我语言的简单已经无法表达我的感受。但是有一点，我明白，这份新奇，这份喜悦的后面，将会有一切重新开始的艰难。多难，我不很清晰。但是我知道，即使有他宽厚的肩膀来靠，我独立的灵魂是不会允许我依靠他人而过活。这就注定了劳累伴随着我的生命。

来的时候，除了带着对父母的歉疚和几件换洗衣服外，我一无所有。

走的时候，我把几年上班，和在外打工小心翼翼攒下的所有钱给了母亲。母亲泣不成声硬是不要，从口袋里拿出了带的一点钱给我。说是如果境况不好时，总是还有饭吃。我掉着泪，把所有的钱留给了母亲。所有钱就两万元。对于贫困的父母是很多的钱。但是5比1的兑换率，如果境况窘迫，那些钱又如何能支持生活。有，或没有，意义相同。选择的太多不定因素，让我担心。如果境遇真的窘迫，或许这是我在经济上孝敬父母的唯一机会。我不能去想将来。

3.

陌生的城市，盛着太多的好奇。他带着我看环境，逛商店，衣服的诱惑力远远少于人文的诱惑。听着满街的英语，看着不同肤色的行人。徜徉于街头，驻足于闹市，站在不拥挤的人群中，我仿佛在做梦。

三天之后，如何开始家庭生活，成了谈话主题。他说是中国家庭夫妻都是合用一个帐号，他愿意把我的名字加入他的账号。我却对加拿大人的习惯更有兴趣。他说，一般都是账户分开，但是他不介意加我名字入他账户。我说随乡入俗倒是很好，这样, 他有他的独立，我有我的自由。我要自己开个自己的账户尽管我身无分文。账户开了，他给我存了3000加币，说：是一家人了，就不能太过于固执，零花钱总的有。我笑了，确实是，零花钱总的有。

守着这个男人，一个近乎空白的银行卡，一个独立的灵魂，我开始了我的异国生活。

4. 我的第一份工作

逛新奇，看热闹，我在思考着。日子得有收入才会更从容些。看到的招聘启事，能沾边的，我都投了简历。他白天上班，下班之余，陪我四处走走，教我用电脑。我的第一份人生简历，在他的指导，我的操作下，简单地写出了一个没有多少阅历的我。简历里，有他给我加上的自信和我自己对生活的热爱。

在家单独待的那几天，我惦记着我投出去的简历，也依赖着他每天一个电话的问候。值得一提的是，这种习惯，他坚持了二十多年，每天收到他电话里的声音成了我这么多年的一种习惯。

期待没有太长，10多天后我找到了第一份工作。麦当劳餐厅去刷盘子。惊喜是必然的，无论工种，被录用意味着在陌生异乡我完全可以独立生存。他说你会太辛苦，在家多待几天。我说我的妈妈，露重晨微去地里干活，夕落昏暗才收工，还要伺候我们一日三餐，比起她，这实在谈不上辛苦。我有我的固执。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关系，我很早就领略到了。经济独立是镶在我的骨子里的。

5. 第一天上班，我听着不太清晰的指导解释，小心翼翼地开始在厨房忙碌着。好几个小时就站着，在洗涮间走来走去清洗着一切需要清洗的东西。几个小时后，不适应的脚板开始叫酸。餐店经理提醒我该是午饭休息时间了。半小时的休息稍微缓解了脚板的酸累，我提早回到岗位。第一份工作，第一天上班，准时敬业是我要别人给我的印象分。走进我的工作间，看到一个不锈钢烤盘放在水池盆里准备清洗。我伸手便拿，手里抓到的是刚出烤炉的烤盘灼热舔出的疼痛。尖叫声是情不自禁的本能反应。旁边经理闻讯赶来，确定指头只是被烫了一下，没有大碍。她铁着脸走开了，接着我听到了她的训斥声。不太很清晰，我知道了她生气的原因。餐馆规定，刚出烤炉的家私是应该放在旁边的铁架子上散热了，才清洗，是不能直接放进水池里的。有个员工把它直接放进了水池，冒失的我把手指直接抓向了灼伤。被训斥的员工满心的郁闷写在脸上，我的内疚浸在了心里。手指在痛，我却实在没法去抱怨别人的一不小心。我只希望不要因为我的冒失而导致他将来上班的不顺。我深深地感受到了做底层工作的不易。

灼伤的指头，我硬说没事。我的手，继续在热水里浸泡着，我忍着痛清洗着器皿。我的第一个工作日在手指讲诉着疼痛的故事中结束了。回家时劳累和痛，在我听到电话留言的一刹那，荡然无存了。是一个鞋店打来的电话，我被通知去鞋店面试，是卖鞋的职位。兴奋弥漫了整个晚上。他跟我讲，面试的时候，不慌不忙，说话缓慢，做回你自己就好了。

上午我继续在麦当劳做着我该做的事。面试时间正好是中午。简单一些问题，我不慌不忙回答了。我当场被录用。第二天就可以上班。辞掉麦当劳的洗涮活，是我在上班时间结束的时候。因为只有两天的上班史，不需要提前通知，经理很痛快就地解除了雇佣关系。

6. 我的第一份真正的工作开始了。1350加币，是我的月薪。心花怒放，是我的心情。

小时候家贫，能有一双鞋子穿就很好了。以至于上班后，依然就是一双鞋子走天下。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么多美丽的鞋子，我的心是怒放的。尽管它们不属于我，但是爱鞋子是女人的天性。这些鞋子是我有独立生存能力的保障。我深深爱上了这个鞋店。

店里经理对我的态度，谈不上好坏。她太忙，里外都忙。有的时候，她会抽空教我一些简单销售的技巧。其余时间，除了和顾客打交道，我就默默观察同事和顾客交流的方式。我逐渐明白，卖鞋子是有佣金，卖得多，钱就多。我搜集着同事和顾客谈话的内容和方式，我试着把这些语言方式融入我和顾客的交谈中。和同事相处甚融洽，因为我话不多，微笑浅谈；因为我不抢，顾客进门，第一个迎上去的不是我。我没有抢了同事挣钱的机会。融洽带给我的愉悦是刚上班后一段时间的心情。

我上的是全职班，8小时制。早上9点上班，下午大约5：30左右下班。上下午各15分钟喝咖啡休息时间，中午半小时午饭时间。在这里，大部分人都会带午餐去单位。除了刚来的中国人，大多数都带一个三明治，一些酸奶，生的蔬菜和水果作为午餐，简洁健康的食物。刚去的我，还不习惯吃这些。面条，和米饭炒菜，是我天天带的饭菜，我喜欢，家里的男人也喜欢。同事大部分是白人，也有一两个印度人，大家都稀罕我带的菜。经常性凑过来看我带的午餐，顺便聊聊饮食习惯。20年前我们中国人的吃饭方式，或者更确切的说我们农村的吃饭方式，吃饭带声，面条吃的越响，说明味道越香。我吃饭砸吧的声音并不响，但是我能想象到咀嚼的声音肯定有，尽管自己并没有注意到。我的那个女经理路经餐桌，回头淡淡地说:” 我们大家并没有兴趣听到你吃饭的声音。” 惊呆，是那一刻的反应；羞辱，是我整个一下午的感受。饭没吃完，我就收了饭盒。趁着还有点时间，我去外面透了透气。或者用羞辱来说自己的感受，是一种错误的表达，脸上挂不住是真正的感受。被人在众人中奚落自己行为的粗略，是我从来没有感受到的。说不出的委屈窝在心里，传递到腿脚。返回鞋店上班，我的腿脚很沉重，是一步步挪回去的。我第一次不想回去上班。一个下午，我站在鞋店招呼顾客，内心是尴尬难受的，矜持是我唯一的姿态。

7. 委屈，在回家后，一倾而下。他笑着听完了我的发泄。说是那个经理确实直爽了些，但是却没有故意让我难看之嫌疑。他说小时候他母亲因为他吃饭不注意餐桌礼仪，边吃饭边说话，或者是把胳膊肘放在餐桌上，而被惩罚过的。餐桌礼仪是一种文化。嚼不露食，不露声是一种基本礼仪，是对旁人的尊重。他说你慢慢总会适应的。

我第一次意识到的文化差异，却是在饭菜之间。

我开始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我开始观察同事经理的一言一行。从饮食，到待人接物，我一点一点放进心里，一点点运用在我的行为中。一个多月后，经理把我从她那个小店调出，安排到旁边的高档主店。鞋子更精美，昂贵。我每天用心整理着鞋子，接待着每一个顾客。我依然不会是第一个迎上去跟顾客打招呼的人，但是我的销售额开始上升，每个月都会有额外的佣金。

8. 那一天，来了两夫妇，旁边的同事都招呼了先前来的顾客，只有我在整理着摆弄着鞋子。 我微微一笑，说是如果需要我帮忙，请找我。我不喜欢跟着顾客去迎合，给人空间是我一贯的做法。那位太太找了两双样品鞋，说要试试，说是参加晚宴的鞋子。我看了看鞋子，下意识地看了看她的脚，她的脚瘦，和我的一般。她选的鞋子很好，但是如果穿裙子，会少了些精致。我拿出来的鞋子一共有四双。我选了自己最喜欢的两双想让她试试。这两双鞋子，我借着整理鞋子偷偷试过好几次，一没舍得买。我说，我拿了额外两双鞋，很精致的。都试试，有个对比，多个选择。她把我喜欢的鞋子，第一双穿在脚上，笑容刹那间浮上了脸颊。转头对她的先生说:” 这双真的很美。“ 确实是，那双鞋子很美丽地展现在她的脚上，没有穿袜子的白色脚踝和深色的鞋子那么美丽的搭配在一起，那么简单合适美观。我建议说，你在店里走走，看看鞋子舒服不舒服。她照做了，走回来后满面春风。我还是建议她把自己选的鞋子都试了一下。我选的鞋子，女人开心地拿着去前台付钱了。旁边的先生笑容可掬。他说陪太太买鞋子三天了，都失望。他说你眼光好，喜欢你的方式，最重要的是，太太买到了鞋，解放了他的责任。伸手拿出一张钱币，要给我小费。看着好似20加元的纸币，那是2000年的100元的价值，我不知所措。我硬是推了回去。我说我不知道鞋店会不会允许收小费。鞋子你都买了，太太高兴了，我也高兴，我谢了他，很真诚的。谢的不仅仅是钱，是他的那点友好举措。

那天我特别开心，我把我自己的喜爱轻轻松松地推销了出去。我第一次开始审视我自己。曾经生活的艰难，不会想到“品味”这两个字。但是自己的喜爱，被人接纳喜爱，应该就是一种独特吧。品味，从一双鞋子，在我的心里有了概念。

9. 隔天，有事，找店主经理。顺便提起，是否能收小费的事。她的眉头提得很高，说是店里从来没有顾客给小费的。因为低消费买高档品是消费者的一贯概念。她说可以收，但是她很高兴我没有收。她接着跟我说的，惊奇了我一直没有的意识。她说，她一直在注意着我。因为我很少去和别的销售员抢顾客，但是我的销售率不低，更重要的是我卖出的鞋子退货率特别低，所以纯销售额就比较高。她意识到这个的时候，开始关注我的行为。她说，你的行为真实，全部写在脸上。你没有去为了卖鞋子而卖鞋子。你在销售着一份诚意，顾客买的是一份真实。她说，好好做，你一定会做得很好。

被接受被关注被赞美，是我没敢奢望的。我一直担心我不是很熟练的英语，不习惯和同事争利益的清高，不喜欢迎合顾客的行为，会让店主对我的销售方式产生怀疑。毕竟销售做的就是利益的最大化。那一番对话，让我第一次意识到，与生带来的一种淳朴，可以帮着我超越语言的障碍，帮着我在这个陌生的国度生存发展。

经理对我态度的温和，只有一个信号，就是她满意我的业绩。这个我心里清楚，别的同事心知肚明。有利益，就有冲突，只是我没有意识到。我并没有和谁争过，所以我不会知道别人对我的不满。

10. 一个清晨，我如往常一样，去上班，照往常摆着鞋子。只是我突发奇想，把平常简单摆的鞋子，用高空的形式，把几双鞋子用高度的形式垒在一起。我把每双鞋的特色摆在最显眼处，视觉感是很美的。坦白讲，稳固性应该是差些。但是，我的概念是去吸引视觉。如果不小心散了，重新摆一下就可以了，至少顾客意识到了不同鞋子的不同特点。我们的一个资深的销售员，走进来看着我摆的鞋子，一掌推倒。“这是谁摆的，太不像样了。谁让你这样摆。”店里只有我比她早到。我迎上去，说是我摆的。大清早，她乌鸦般地叫了起来。多年以后的今天记录曾经，原话已经淡化了，但是大意却留在了心间。她大意是说谁让我这样没有规矩地把鞋子摆成那样。这是鞋店，不是插花。万一鞋子砸到顾客脚上，谁负责。接着她盛气凌人地说是有两次，在她转身的功夫，她的顾客被我劫走了。她说中国来的人就这么不懂规矩，连简单的礼貌都没有。

一系列的罪责在她叽里呱啦的英语中扣在了我身上。我的下巴落低，嘴巴张开，无语是我的唯一反应。我没有能力来保护自己，最确切的说，我已经找不到英语来替自己辩护。我忍着眼中盘旋的泪珠，我走开去了后屋。

我在异国的第一滴眼泪在鞋店的后屋里滚了下来。。。。。。

11. 这个同事是早年来的香港人。第一次见她，就决定对她敬而远之。50多岁的中年年龄，眉毛修得长而细，皱眉或者是上提眉毛时，脸上的刻薄明显可见；脸颊是下垂的，嘴巴不自觉地向上翘，日子估计艰难过，即使笑的时候，也缺乏太多那个年龄段应有的宽容和柔和。之后，知道她是我们店的王牌销售员，经理对她喜爱有加。我当时就知道，距离只能是我和她应该有的最好关系。

多年以后，意识到，她说的安全问题应该是可以尊敬的。但是她明显的歧视和傲慢却一直留在了记忆中。有些委屈，很难忘记。若干年之后，当我再次受到伤害时，我还是没有辩解能力。无语，成了我的一状态。

12. 日子照常过，我远离着那些是非人，努力地卖着鞋子。我观察着身边人的行为举止，和顾客聊天练习着英语。

之后，在车站碰到国内来的大姐为找工作犯愁，便介绍她去了鞋店。有个伴聊聊天诉诉烦总是好。曾经那个经理若干次提到她吃饭时的习惯。我的经理若干次提醒她要跟我学，注意接待顾客时的礼节和方式，和同事之间的先后礼让。她的这些话，让我意识到了我有着较强的适应能力。在短短的几个月内，我已经在逐渐地开始融入这里的生活。

在鞋店工作几个月后，我辞掉我的工作，开始全日制读书, 教育将是提升我生活的唯一机会。

辞工的时候，我的店主经理是愤怒的，我完全可以理解。她在我语言结结巴巴时给了我一份衣食的保证，看好我的时候，我一声辞职就抹掉了没有情意的情谊，还有她另觅她人的繁琐。遗憾，成了我临走时的心情。

一周之后，我收到鞋店寄给我的最后一张薪水支票。打开时，一行字印在了支票存根的顶部“ 无论你走在哪里，你都会越走越好，祝福你。”

我在异国的第二滴眼泪，因为鞋店而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