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和赖老师如同忘年交

毕承福

<p class="ql-block">  得意弟子傅广生,读了我最近的一些回忆往事的文字,觉得颇合他的口味,说“老师的文风返朴归真,总能叩击到人心最柔软的地方,读后要回味许久”,另一弟子朱学春更是说得肉麻,“我除了专业书,不怎么喜欢阅读的,但是读了您的多篇美文,我觉得只有您的文章才能打动我,用很朴实的语言表达出了最为真实的情感!感觉我也就是这么想的,可我就是写不出来。”都建议我把这些文章整理出版,并要立即筹措,我只能谢谢!因为我觉得我不够。</p><p class="ql-block"> 但,还是回头偷窥一下以前断断续续写的一些文字,是不是真的如他们说的那么神奇,读了还真有那么一点,不禁噗然一笑。</p><p class="ql-block"> 很自然地想到了我的恩师赖汉屏,是他老人家一直交代我的:“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你看花的美艳动人是装饰出来的么?松树的嶙峋健朗是打扮出来的么?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你写文章不允许那么花里胡哨的堆积新潮词语,那不是美,那是累赘!记住了吧?</p><p class="ql-block"> 这是赖老师四十一年前对我的教诲,已经深入骨髓,不需要刻意努力就能做到,成了习惯,也就自然而然了。</p><p class="ql-block"> 四十三年前,我以农民的身份考入桃源师范,第二年,赖老师从农民岗位平反而成为我的语文老师。可能都曾经是农民,所以我们爷俩特别合得来,要不是他是我的老师,真可能就是忘年交了。</p><p class="ql-block"> 之前教我们语文的是一个性情温柔的女老师,名叫徐伍。第二学年,没有迹象表明我们会换新的老师,吃过早餐回到教室的同学们,照常做好课前准备后,一如既往地谈天说地,漫无边际,以轻松自如的状态等待徐老师的到来。</p><p class="ql-block"> 这时,教室走进一个老者,清瘦黝黑,精神矍铄,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和蔼可亲的隔壁老头的形象。他在教室转了一圈,这里瞧瞧,那里瞅瞅,可能是发现我一直盯着他看,便来到我身边,拿起我的书翻翻,没有发现书上有任何记号,俯下身来问我,“课前,你看过今天要学的内容没?”“看了。”“那怎么一点记号都没有做呢?”我满脸发热,支支吾吾,“要养成一个习惯——不动笔墨不读书。”我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我们新来的语文老师。</p><p class="ql-block"> 预备铃后,教室歌声响起,老头子走出教室,再进来,果然拿着教本,在黑板上信手而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p><p class="ql-block"> 他的字,看不出一点来路,却行云流水,潇洒飘逸,极富特征,那种舒服,是我今生所见的绝无仅有!</p><p class="ql-block"> 回过头来,他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我们安静下来,他开始讲课,全然不是我们课本上的内容,均从黑板上的内容导出:屈原,离骚,王国维,晏殊,柳永,辛弃疾,都是我的闻所未闻,在他,却如介绍他的发小,亦如数家珍,纵横排阖,信手拈来,全是无缝连接。我盯着老师,屏住呼吸,张着忘了合拢的嘴,第一次知道,听讲认真的最高境界就是一副大傻的模样,第一次憎恨,一节课的时间怎么那么短!</p><p class="ql-block"> 离开教室之前,他在黑板的右上角写下他的名字——赖汉屏,单单这“汉屏”二字,足见他家学渊源,定然非同凡响。</p><p class="ql-block"> 他走出教室,我们跟着围了上去,其实都没有说什么,就是愿意多挨着他一会,当然也希望他再说点什么。</p><p class="ql-block"> 魅力,一个老头子的魅力,根本不需要别人推介,三言两语,足以突显他非凡的才学、高格的品质,从此,我们都心甘情愿地成为他致诚守节的迷弟迷妹!</p><p class="ql-block"> 一次,文学欣赏课后,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写一篇儿童文学。在老师寥寥数语点拨之后,我迅速下笔,写了一篇《风筝》,不足两千字,老师评了“好,极好!”之后,又写了五六百字的评语,指出哪里是亮点,哪里欠完美,哪个标点改一下为好……</p><p class="ql-block"> 顺着老师的意思细细推敲,实在见解超乎寻常,我再次修改,老师还将这个作品推荐到《桃花源》公开发表,并且在课堂上大胆预测,二十年后,我们班一定会出人才!</p><p class="ql-block"> 每次想起这个情景,我就羞愧万分:太愧对了老师的希望,是给他预测能力的玷污!</p><p class="ql-block"> 我了解到师母当时在别的学校任教,赖老师大多一个人在家看书,备课,或者写作。所以,一般的周末,我都去赖老师的房间蹭书看,他总是积极给我推荐。我才知道,他那整壁书橱里的大部头,根本不是我们所想象的摆设,随便你翻出哪一本书,他都能给你说出优劣,让你学有选择,读有所得。</p><p class="ql-block"> 一个周末,我们一群人正在寝室天南地北的海侃,同学王先国跑进寝室告诉我,赖老师要你去哈的。</p><p class="ql-block"> 一敲门,赖老师开门就问我,怎么想你来的时候就不来了呢?</p><p class="ql-block"> 原来,他想把蚊帐洗洗,让我给他搭把手。其实我知道,老师很多时候让我去,多是他刚刚写完了一篇文章,需要调节一下,于是想和谁说说话,而我是一个特别诚实的听众,不仅听得认真,而且很多都能记住,以至于有时他会突然问我,前天我给你说的什么来着,我怎么想不起来了?真是一个可爱的老头儿,那么多的书,他记得一清二楚,而身边的一些小故事,他一个都记不住。</p><p class="ql-block"> 就是这些时候,他零零星星地给我讲了他的一些历史,根据这些我还原出了那篇《怀念我的老师赖汉屏》。</p><p class="ql-block"> 看到网上那个写《原谅,但不能忘记》的所谓作家,天天唠唠叨叨,哀哀怨怨,一边说原谅,一边说不能忘记,不就是记仇,要报复么?比起我们的赖老师,给我们老师提鞋都不配!</p><p class="ql-block"> 看看我们赖老师的胸怀吧,那么大一个学者,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曾入狱十年,劳动改造十年,平反后,依然那么坦荡豁达。他怕我不理解,对我说,一个人,吃了五谷,谁还不头疼脑热的生个小病的,何况这么大一个国家?</p><p class="ql-block"> 他对我说,你不知道,在劳动改造的日子里,农民朋友对我都是特别好的,没有别的书读,我读《毛泽东选集》,那可不得了,毛泽东的文章,写得是真好!尤其是他的诗词,比很多大诗人都强——你记得毛泽东的一首写昆仑山的恋奴娇么?那个气魄,比李白、苏轼、辛弃疾加起来都大!</p><p class="ql-block"> 秦始皇气魄大吧,他有一支神奇的鞭子,叫赶山鞭,可以把山赶走,这是不是最厉害呢?不是,你看毛泽东的“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昆仑山在毛泽东眼里根本就不是山,就是一陀面,他用剑轻轻一切,就分成了三个小馒头。这是怎样的气魄,哎呦,哪个比得了?</p><p class="ql-block"> 在农民夜校,我就这样解读毛泽东,大受欢迎,我的一些知识积累,也常常可以古为今用。人有时候吃点亏,受点累,也是福分呢,你看我二十多年,脑子休息了,身体强健了,这不是很好的么?</p><p class="ql-block"> 人,不要长期生活在怨恨之中,那是自己折磨自己,永远得不偿失!</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我们的赖老师,学识渊博,品行高朗,心胸豁达,总是以乐观的心态面对时态风云。</p><p class="ql-block"> 所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这就是赖老师性情的写照,正是他的快乐,他的坦荡,他的通达,构成了他令人仰视的人格!</p><p class="ql-block"> 到底,还是被耽误了二十年的黄金年华,内心的知识总要爆发,他一边海量写作,一边通过教学播种他的知识他的思想。我时常想,他和我的谈话,何尚不是有意无意地播种他的智慧呢?只是,我这块土壤太贫瘠……</p><p class="ql-block"> 能够经常成为他的座上宾,我骄傲,可是,我一直不敢把这些说出来,因为一事无成,太对不起老师的培养,我惭愧。</p><p class="ql-block"> 当我慢慢悟出,有时候,默默无闻或许也是一种修炼,我贫瘠,并不代表老师没有播种啊,至少,我还在这里记着他的种种好,这是不是也算一种成功呢?</p><p class="ql-block"> 所以我要说,那一年,我和赖老师是忘年交!</p> <p class="ql-block">前排左四就是我们的赖老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