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我想对你说声对不起

沙流水清

奶奶是一九八四年我上高中时离开人世的，算来也快有四十年了。记忆中的奶奶常年用黑首帕包着花白头发，穿着深蓝色大襟上衣，黑色裤子，尕尕脚儿，裹脚布缠着裤腿儿。 印象中奶奶一天主要干的事情就是背个背篼或端个簸箕，找些干草或羊粪来，跪在门台上的炕眼门前,煨炕。奶奶留给我比较美好的事儿，好像就是给我们烙的芽面烫儿饼饼子、蒸的糖萝卜包子、槐树花茕茕。还有每当春天新草芽儿还没长出时，生产队里的羊就可能会有乏死的，羊肉轮不上吃，奶奶有时能要个羊头，拿回来塞进炕眼里，一阵烟熏火燎，香喷喷的原始“烧烤羊头”就出炕洞了，奶奶趁热用手撕下一小块、一小块表皮烧得黑乎乎的肉肉，围在她身边馋坏了的孙子、孙女们就抢着吃。 奶奶留在我脑海里更多的是不好的印象。奶奶闲不住，我们不让她干活儿，因为她总是忙中添乱。她往往会用喂鸡的脏脸盆直接从我们吃水的水缸里舀水，弄脏一缸水，害的我们得重新去抬水，尤其是地里干完农活又累又渴的时候，看到被奶奶弄脏的一缸水，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每当我做饭和面时，稍不留神，奶奶就会用她那黑黢黢的脏手捏一把我已和好的面，说是试试我和的面是软还是硬。我不爱和奶奶一起睡。因为我坐在炕桌旁写作业时，她会把她那缠着“又臭又长”裹脚布的小腿和小脚搭在我的肩膀上。奶奶睡觉有仰面冲着天唾鬼神的习惯，有时候睡着了，我会被奶奶唾的“小雨点”落在脸上而惊醒。更有让我郁闷的是，有时我的衣裤上会有奶奶的便便。 我不爱洗奶奶的裤子，因为往往有奶奶留的“黄金”。没办法，非要洗的时候，我的经验，洗衣服时先把奶奶的裤子用石头压在水渠里，等洗完其他衣服，奶奶裤子上的“黄金”也就被水冲得差不多了。 感觉奶奶最丢人的事儿，就是大天白日的在院子外的大门傍边跨火堆，说是驱鬼神。我家离学校不到50米，同学们看见了，就会一哄而起，边跑边喊：“快来看呀，张梅奶奶qia干人儿啦！”“qia干人儿”是老家的风俗，是每年正月二十三的晚上，家家门前点起火堆，再把前两天用白纸剪好的，且在米缸、面柜里“吃饱”的纸人儿放进火堆，大人抱着小孩来回跳火堆，大一点的孩子自己跳，据说可以驱百病，还可以扬火星，以火星的形状判断来年麦子的收成好还是糜子收成好。奶奶没事没节的“qia干人儿”，自然成了小伙伴们的笑料。奶奶咽气的日子，正是夏收的时候，白天我们忙着收麦子，晚上跪在院子里给奶奶守孝，由于白天太累了，守孝时不一会儿就犯困迷糊了。大爸见状非常生气的训斥我们：“看看你们一个个东倒西歪的，哪里有个孝子的样儿? 去，都去睡到上房炕上去！”我的奶奶呀，你活的时候处处添乱，死的时候怎么咋也不挑个闲一点的日子呀？你可真会紧处下楔子呀！奶奶，你太讨人烦了！ 现在想想奶奶的好多举动好像都是身不由己，母亲一直劝导我们说，奶奶是受过失去儿女刺激的，让我们平日里多担待点。据说上世纪三十年代，还是旧社会的时候，白喉病大流行，死亡率极高，我们仅二百来口人的村子，就死了十八口人，奶奶的四个孩子（两儿两女）就是在那次瘟疫中夭折的，其中最大的一个姑娘都十六七岁，已许配给芽沟水黄家，马上就要出嫁成家的人了，没能幸免。那个年代国家贫穷，社会落后，没有政府的救助，更无志愿者支援！那么大的灾难，竟然无人问津。奶奶真是“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为了保全其他孩子不被传染，爷爷奶奶偷偷的躲避着“瘟神”，等到天黑，悄悄的把活着的孩子一个一个的从墙上接过去，连夜逃到十里开外邵家水附近的孤城儿沟沟，暂时安置在放羊人住过的破窑洞里。正是爷爷奶奶的那次有效隔离，大爸、四爸、我父亲、大姑才幸存活下来。那时医疗条件极差，物质极度匮乏，养活一个孩子成人，那是相当的不容易！听说大姑小的时候有次拉肚子，拉得不省人事，不要说药品，就连擦屁股的纸都没有，懂事的大爸就带着弟弟们去捡树叶，然后拿回来给妹妹擦屁股用。都说人生最大的悲伤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奶奶一次丧失几个孩子，那份痛苦和悲伤的程度，真是让人无法想象！奶奶，你太坚强了！ 正是由于一连失去了几个孩子，奶奶对孩子无比疼爱，从来舍不得打骂儿女们。对我们这些孙子孙女也非常怜爱，有时奶奶惹我们生气，我们不理她了，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现在活得猪嫌狗不爱的！”，再严重一些就是“我把你这个pia脚子！”pia脚子，指没缠过脚的大脚丫，奶奶说出口是带有嘲讽和轻蔑的味道，当然也带有浓厚的封建残留思想。奶奶的小脚就是传说中的“三寸金莲”，我却欣赏不出一点美感来。相反，我感到无比丑陋！丑陋得让人恐惧！ 小脚对于达官显贵人家的女孩来说，影响不是太大，因为吃穿都有专人伺候着。对于像奶奶这样需要劳作的普通百姓人家的女子来说，小脚严重影响日常生活。由于脚小，自身负重都承载不了，印象中奶奶干活几乎都是跪着干的。奶奶的尕尕脚儿鞋子不好做，一般人做的奶奶都说不跟脚，只有大姑做的奶奶说穿上舒服。从我记事起，几乎每天都会听到奶奶叫着：“浑儿身儿疼的、胳膊腿困的、眼睛雾的……”据说妇女生孩子的疼痛是所有疼痛中指数最高的，但生孩子的疼痛也就持续几个小时。旧时女孩裹脚，类似骨折，先要强迫足部骨骼硬性弯折，使脚指头都变形，持续三年，才会固定的蜷缩在脚掌下。有史书记载“人间最惨的事，莫如女子缠足声”，“三寸金莲”绝对是封建社会用来“愚妇”的一个阴险的咒语，它让历史的另一半呻吟了上千年，奶奶算是最后一批呻吟者。奶奶，你太悲催了！ 奶奶心中憧憬的生活画面，绝不可能有小桥流水、渔舟唱晚，她仅仅只求儿女安然。奶奶能做的就是不断的烧香磕头，祈求神仙保佑家人健康和子女平安！农历每月的初一、十五，奶奶都会让我们给她蒸十二个小馒头，她用来祭奠各路神仙。奶奶相信宿命，她认为疫情中丧失的孩子，都是因为她前世造的孽，因此她好长好长一段时间羞于见人。据母亲讲，我家门口有个石磨，奶奶在推磨的时候，如果远远看见有人要路过，她就赶紧藏在磨盘下面，等人走远了，她才出来继续推磨。奶奶认为生理期的女人是不干净的，从院子的大门进出，会给家人带来晦气。据姑姑讲，奶奶生理期从不走大门，进出都从院子侧面的羊圈门里进出。奶奶，你活得太卑微了！ 奶奶长期忍受着缠脚带来的身体痛苦和丧失多子女带来的精神痛苦，痛苦无处排泄，她就认为是鬼缠身了，隔三差五的就让爷爷用笤主扫、腰带抽、水碗送，村里若来个跳大神的神角儿子之类的，奶奶都要请到家里给她“收拾”一番。奶奶的眼睛早早地就被泪水泡坏了。记得在县城工作的大爸，经常给奶奶买眼药水。村里讲究，平常的日子里，特别忌讳大人放声痛哭，若大人大声哭就意味着家里出丧事了。奶奶每每想起伤心事时，不能放声痛哭，只能低头呜咽着、哽咽着……奶奶，你活得太憋屈了！ 随着年龄的增加，我慢慢体会到了奶奶的伤和痛。特别是经历了新冠疫情，我更能体会到当年奶奶的绝望、无助、恐惧和悲伤，也理解了奶奶平日里为何那么迷信、行为那么的无常。我想对以前自己对奶奶的种种嫌弃和不敬说声“对不起”，我知道奶奶不会计较我的年少不更事，但我必须得深深忏悔！奶奶，你这一生可真太难啦！ 张梅二〇二一年四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