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齿苋那个香喲

看淡则静

　　在锅碗瓢盆相互碰撞的细碎的生活里，日子从身边匆匆滑过。生命的长河冲淡了许多记忆，留下的都是被岁月的轮回淬炼而成的刻骨铭心。站在生命的秋天里，仰望一群远去的大雁，或者独对一轮徘徊的明月，常常会回想起那段青葱岁月······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九州热土，吹到了黄河岸边的村村落落。农村实行包产到户，农民们干劲十足。收割后的麦田里还氤氲着丰收的喜悦，回茬的玉米苗因肥水充足，已长出半人高，绿油油地在田野里抖动着叶片，随风跳着欢快的舞蹈。

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背着各自的铺盖卷和干粮，欢快地走出村庄，朝着九公里外的乡镇中学进发。前面七八个男生的铺盖卷一例是黑、灰、蓝，一个条褥子，一床薄被，再用母亲织的粗布床单裹起来，绳子一捆，或扛或背或拎着，过一会儿就换个姿势；后面四个女生的铺盖卷就好看点，虽然都是粗布，但那颜色鲜亮的格子明显经过精心的构图和精细的纺织。

男生和女生之间拉开一段距离，各自嬉闹着走向目的地。大约走出一半路，都有些累了，男女也不再避嫌了，在路边找了块平坦的大石头围坐起来，从布袋里掏出干粮补充体力。他们各自背着一袋家里蒸的馍，大概是三天到四天的口粮,馍的好赖直接反映出家里经济情况。有红高粱面做的“气蛤蟆”发糕、玉米面做的“棒子馍”、还有黑麦面掺和玉米面做的“两色馍馍”……垫了块馍，歇了歇，腿上又有了劲，他们重新背起行囊，一起走着说着笑着谈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学校。

  八个男生四个女生被打乱分到三个班里。张跃进在三班报到，班主任是个中年男人，五十多岁，也是语文老师。等同学们差不多都报到了，就作了简短的表示欢迎的讲话，然后男女搭配安排了座位。张跃进在靠墙的一个桌子外面的座位上坐下来，他低头正收拾自己的学习用具。

“你好，同学让一让，我的坐位在里面，请让我过去好吗？”

一阵悦耳的女生传进耳鼓，张跃进赶紧抬起头来，一双大大的眼睛如一泓清水正注视着自己，两根长长的大辫子又黑又亮，随意地搭在胸前，粉红色上衣系在蓝色裤子里，一看就是个洋气的城市女子。张跃进赶紧站起身，侧到一边让她进去。

“我叫杨丽雅，你叫什么名字？认识一下”。

谁知那女子倒不急着进去，却大方地伸出手来要和他握手。张跃进有些不知所措，红着脸木木纳讷地不知该说什么，看着那双伸过来的小手，慌忙把两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犹豫着伸出去，匆匆碰了一下，又像被烫了一般迅速收回来。只感觉有些凉润，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成语：“柔若无骨”。他从喉咙发出连自己也没有听清楚的名字，只憨憨地笑笑，闪身让她进去。从此，他们就开始在一起上课学习了，每天她要出去，他站起，侧过身；她进去，他站起，侧过身，……日复一日，慢慢地知道她来自城里的一个大型国营工厂，父母好像是领导吧，反正家里很有钱。因为父母工作忙，把她送到这所学校寄宿。张跃进一个农村的穷孩子，唯有努力用功学习，认真做好笔记，完成每天的作业。

　　转眼就期中考试了。第一节考数学，张跃进正专心致志地答题，突然感觉有一只小手拉他的答卷，他也不敢压得太紧，抬头看看监考老师没往这边看，任由自己的试卷往左边移了移，杨丽雅飞快地边瞄边写，而他已是满头大汗了……

    考试结束后，杨丽雅把一块点心放进张跃进的抽屉里，侧过头对准他的耳朵悄悄地说了声，“谢谢同桌的！”并做了个鬼脸，要求他答应她一个条件：不要揭发她，并且以后帮助她学习数理化。看着那块油乎乎的点心，张跃进那不争气的胃涌出一阵缺油少盐的酸痛，在那个食品还十分匮乏的年代，农村出来的学生每天的饭基本就是一个自己家带来的馍，在学校灶房的大锅里统一用蒸笼热一热，再喝一碗玉米面糊糊，吃点从家里带来的用罐头瓶装的咸菜。张跃进瞄了瞄那块点心，立即投降了，“该死的胃，出卖了我!”他一面在心里恨着自己，一面羞赧地笑了笑，轻轻的说了声：“好吧”，便不管不顾地三口两口把那点心吞进了肚子里。什么味道？怎么一下就不见了？好似猪八戒吃了个人参果。真的好后悔没慢慢品一品，无奈只得用舌头在嘴里来回舔着牙齿，回味着那一股淡淡的甜香味道，才感觉这是他今生吃的最香最甜最美好的食品。也许是吃了她给的点心的缘故，每天在做作业时，她遇到不清楚的地方，只要用手肘碰一下他胳膊，他就明白是同桌让给她讲解题目，每每这时，张跃进就会用眼睛偷偷扫描一下前后左右的其它同学，怕引起他们的注意。那时大家还是有些封建，一般教室里男女学生说话容易引起闲话。张跃进总是轻声的给她讲解，直至弄通弄懂，杨丽雅的成绩也慢慢地赶上来了，两人慢慢熟悉了。

　　星期六下午放假前，语文老师布置了下周作文内容——记一次在农村进行的有意义的活动。下课了，杨丽雅示意张跃进等一下再走。同学们离开了教室后，只剩下他俩，她盯着张跃进说：“你带我去你家吧。”“啊---呀？”张跃进吓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怎么能行呀！

“我就是想体验一下农村的生活，要不然怎么完成老师布置的作文呢，农村我只认识你一个，不和你去，你说我应该和谁去呢？”她像只小母鸡似的吵得张跃进不知该怎么招架。也不知道怎么办，只得闹心惶惶地悄悄问：“那你星期天不回家，你爸你妈不着急呀？”她看出他有松口的意思，做了个鬼脸微笑着说已给家里打电话，说去女同学家玩，体验一下农村生活，爸妈这段时间工作忙，星期一把吃的送来。张跃进心里急惶惶的，既惊又怕，不知怎么还有一股甜丝丝的感觉，于是他像个斗败的小公鸡，又惊又喜地带着这个城市女孩子走上回家的路。

一路上她唱着流行歌曲、蹦蹦跳跳地跟在张跃进身后，看什么都新奇，不停地问这问那，完全不像村里那些女生拘泥古板。路右边的田里是绿油油的高高的玉米，左边是金黄金黄的沉甸甸的谷穗，午后的斜阳把她那舞动着的青春的身影拖曳得很长很长，蜿蜒的小路、辽阔的原野、青涩的女子……好一幅少女与自然的纯美图画。张跃进一时看呆了，有些恍惚，有些陶醉。

　　走到离村子还有三里多路的地方，张跃进看见前面路边的大渠里长着许多绿油油的马齿菜，他小心翼翼地溜到干涸的半米深渠里就拔起来。

“你拔那野草干嘛？”杨丽雅站在路上弯下腰侧着脑袋惊诧地问，张跃进一边拔一边告诉她， “不是野草，是野菜，叫马齿苋，用面粉拌一拌蒸熟了可好吃啦。”

   “那我也下去”张跃进刚想阻止，她已慢慢爬下来了。

“你不要拔了，弄脏你的手咋办？”

“回去你给我洗呗，要不然回去让你妈做熟我觉的好吃就不和你计较了”杨雅丽开着玩笑，张跃进却囧了个大红脸，看见杨雅丽呵呵微笑，他也就释然了，高兴地说：“今天到家让你吃个够”

一说到吃，只听见她喊了一声“好饿哟，回家吧。”

张跃进直起身子，看见她白嫩的脸庞被太阳晒得粉红粉红的，上面爬满了汗珠。真的不忍心再让她拔菜了，他迅速把菜装在上学时装馍的布袋里，好大一包！想到家里可以吃两三顿，心里特高兴。

“走啦！……”

张跃进背着野菜，领着杨丽雅回到家。母亲、姐姐、妹妹看见他带着一个洋气的城里女学生和一袋野菜，个个感到很是惊奇，特别是母亲，嘴吧和眼睛都张得好圆好大。

张跃进打了一盆水放在女孩子面前让她洗手，并向家里人介绍说这是我同学杨丽雅，来咱们这里体验农村生活。杨丽雅不失时机地向妈妈、姐姐、妹妹一一问好，家里一下子就热闹起来。姐姐先给他俩一人拿了个馍，倒了碗开水，说先填填饥，等会儿饭就好了。然后就过去和母亲把野菜择好、洗净，在灶下忙活起来。大约半个钟头，一股浓浓的菜香味就从灶间飘了过来，直入心脾，让人越发感觉饥饿。

不一会儿，母亲就端出三盘菜，一盘鸡蛋炒辣子，一盘炒茄子，一盘凉拌黄瓜，一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拌马齿菜饭团，用大蒜、小葱、辣子油、醋和盐做成的汤汁往上面一浇，那个香呀，看见张跃进大口吃起来，杨丽雅也失去少女的矜持，一口一口直往嘴里扒拉，吃的那叫一个香甜……

第二天早晨母亲带着几个孩子到承包的棉花地里摘棉花，杨丽雅也要跟着去。早晨柔和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大地显得一片氤氲，雪白的棉花开在绿叶间，就像珍珠镶嵌在绿茵茵的地毯里，一人两行采摘起来，比赛看谁摘得快，只见几双手上下翻飞，腰间的包袱里就逐渐地鼓起来。张跃进和杨雅丽挨着 ，不时伸过手来帮她摘几朵，免得太落后。母亲今年承包了三亩棉花地，每亩地向生产队上交200斤籽花，多余收入归自己，这个政策极大地调动了社员的生产积极性和劳动热情，大人们利用星期天就带孩子一起到地里劳动。作为中学生，张跃进隐隐约约感觉生产队这种做法对改善农村经济的发展有积极的推动作用。他一边飞快地摘着棉花，一边和杨丽雅就这个问题结合老师讲解农业时事政治一起讨论、并认真思考怎样提高农民收入。

　　星期天下午照例返校。为了避开同村几个同学的猜疑，张跃进和杨雅丽早早就往学校赶，有了共同劳动的经历，两人走在一起就随和得多了。一路上继续探讨着这次下乡的收获。星期四语文老师进行作文讲评，杨丽雅的作文《论农民与土地问题》，提出“给我一片土地，我可以创造一个世界”的主题。文笔犀利，语言激昂，有理有据。她的作文在课堂上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朗读，并引起全班同学热烈的讨论，大家畅所欲言，激扬文字，指点江山，为解决中国农民吃饭问题、中国农村以及中国农业的经济发展问题提出了许多新的良方。真的，这节课连语文老师也无法控制了，讨论的课题已远远超过语文的范畴。杨丽雅一时成为这个年级的焦点人物。张跃进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自己也跟着这个同桌兴奋不已，伴随着一丝萌萌胧胧亲切的甜蜜。

时光飞逝，转眼已经进入中学最后一个年头。有一天班主任传达了一个好消息：高中毕业直接就可以考大学。它打破原先高中毕业必须在农村劳动锻炼两年，经政审合格才可以参加高考的制度。这表明国家教育制度发生了重大的改革，科学的春天到了。一时间老师不断加大学习力度，延长同学们的学习时间，让每个人把最大的学习潜能充分发挥出来，备战高考。还特地把张跃进和班里每次考试都在前五名的同学叫到办公室开了个会，让他们今后不用值日，不参加星期六义务劳动，每天晚上12点钟前不准睡觉，早上6点必须起床……。五个人每天你追我赶，互相鼓励，都像个傻子似的学习学习再学习……全班同学在他们的带动下也掀起了学习的热潮，可惜杨丽雅不在这五人之列。她有些偏科，数学是硬伤，虽然有张跃进的帮助，自己也努力追赶，但和门门优秀的张跃进比起来，还是望尘莫及。有时候在自习课上，杨丽雅怎么也不能集中心思学习，偷偷望着近在咫尺的同桌，怔怔地开小差。

    学期还没结束，杨丽雅就被爸爸通过关系转到城里一所有名的中学去了，临走时她 情绪很低落，眼里分明闪着泪光，张跃进也有些动容，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像往常那样，站起来，低着头，侧过身······等感觉杨丽雅抱着书本走出教室，他才抬起头，眼睛里只留下一抹俏丽的背影,粉色的上衣，蓝色的裤子，长长的辫子······

　　张跃进中学毕业后考上了一所经济类学校，从此和杨丽雅失去了联系，他也曾有去找她 的想法，但终究没有成行。后来，读书、工作、结婚、生子……日子匆匆从指间划过，“惜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人到中年，白发渐生，漫步于微凉的黄昏，张跃进常常会想起那个有着水汪汪的眼睛和留着两根黑油油的长辫子的同桌，想起他们一起在仲夏的田野里一起采摘马齿苋，一起摘棉花的情景。他的眼前常常会浮现出那碗马齿苋蒸菜，那蒸菜散发着缕缕清香，如同多年陈酿的老酒从岁月的深处缓缓地浸溢而出。

马齿苋那个香呦······

 

审稿:李恒民、秦冰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