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这六年

涂涂

　　在村里工作的时候，有次和村干部聊天，我说：“等我老了，要写一本书，名字就叫《邱庄那点事儿》 。” 支书说：“要写就现在写！你老了那等到啥时候啊！”

看来我依然年轻。在村里工作六个年头，对我却是恰如其分，功课刚刚好完成。这仿佛是一个隐喻，通常一个人在0—6岁完成基本人格建构，而我，却在三十几岁的年龄，重回生命的源头，用6年的时间，重新养育自己一遍。这是多奢侈多值得感恩的事啊！

邱庄村的院落是古朴又别致的，院里有两块小草坪。夏天的夜里，万物沉睡的时候，我喜欢赤着脚走出来，安安静静躺在草坪上，仰望星空。天空辽阔，深邃，将我包围。大地踏实，承载，将我稳稳的托举。躺在那里，就像未出生，在海水里漂浮，和万物融为一体。院墙那边，不断飞出来三五只的萤火虫，好像特别大只，又特别亮，从院墙那边飞升起来，飞到天空，消失掉，最后和星星融合。一切都只剩了夜的声音，虫鸣蛙叫似乎也低下来，只是应和着这夜。

可是在人间，却有那么多的故事，那么多的悲欢离合。他们和我们，就在这世事变迁，悲欢离合里，随波逐流，把自己交托给命运。我常常听见有人用鄙视的，烦躁的口气抱怨村里人，贫困户素质差、难缠、不讲理等等，我看着他们，听着那一连串的词语在我身边蹦跳，心里都会又震撼又诧异。难道谁真的比谁天生高一等么？无非是幸运罢了。如果你出生在那种环境，有过那种境遇和经历，你真的能够比他们走的更远，活的更有力量吗？未必。他们在生命的绝境进行的挣扎、抗争和臣服，你真的懂吗？这一切难道不值得敬畏和感恩吗？就是这些贫困户，让我知道我所走的每一步，都只是幸运，包括我还活着，我还健康，都是幸运。

我记得刚到三道河村之初，有一户贫困户，每次到他家，都看见瘫痪的老母亲坐在脏乱不堪的堂屋地上不停歇的指着外面咒骂，家里还有一个四十多岁又瘦又小有间歇性精神病的儿子，一言不发。这家原本有一个女儿，为了给哥哥娶媳妇，换亲去了。妹妹换亲的那家男人是出了名的暴力，没人敢嫁，嫁过去没多久被男人活活打死了。娘家人原本软弱，加上换亲来的媳妇还在自家和自己过，他们就选择了缄默。村干部说换来的媳妇“还算有良心”，又和精神病且无生育能力的男人过了十几年，无儿无女，前几年才另嫁他村，生了一双儿女。在我离开三道河的那一年，我听说这个女人也死了。在农忙季节拉花生的时候翻车，被成捆的花生压住，等扒拉出来，已经压死了。村干部说的时候也哽咽了，“这女人能干的狠啊！她是真能干啊，特别能干........”

我也很难理解女孩为什么竟然会同意换亲这种事，毕竟娶不到媳妇需要换亲的男人，基本都是有巨大缺陷的啊！这个故事的主角还都是70后！村干部说“还不是为了娘家人有个后。”可是，那你自己呢？女孩啊，你真的都不能“自私”的，为自己找到一条活路吗？真的是哪怕死，也要忠诚娘家吗？哪怕是你死了娘家人只是沉默，你也要义无反顾的牺牲吗？如果你都不站自己的立场，这世上还有人会站你的立场吗？你还会有立锥之地吗？

我也是在这样的土壤上出生的。我什么都明白，无需任何解释。有一天和闺蜜聊天，说习近平总书记教导我们说：“头脑要特别清醒，立场要特别坚定。”我们都大笑，一直笑一直笑，一直笑到流出眼泪。在有的环境里，“拼命”这个词不是形容人的一股劲，而是要真的拿命去拼的，你不拼命，命运就要逼死你。在命运面前，贫困户也好，普通人也好，大家真正比拼的，其实就是一股生命的力量，那种不折不挠，哪怕死，也要为自己的生命找到出路的力量。

在邱庄，一个从事公益岗位的贫困户总是喜欢在村部聊天。他似乎特别讨厌他一个邻居的老婆：“恶心死了，成天在她男人面前嗲嗲啦啦的！”我听了暗暗好笑，人家自家人嗲嗲啦啦，关你什么事？你至于那么气愤吗？说给闺蜜听，她说：“当然气愤，人家得到的他没得到呗。”其实不完全如此。记得小时候，我妈常常要求我：“干活要利利落落的！”十八九岁的时候到姑姑家玩，她婆婆赞叹我：“长得真好！白白胖胖，五大三粗的！”我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是这个形象，可能她目测我“能挑能扛又能生娃”是农村好媳妇的标准吧。在我看到这个贫困户鄙视别人的表情的那一刻，突然想到了这么多年，我似乎从来都没有学会撒娇，真真活成了“能挑能扛”的样子。而社会评价一个女人的标准，早就变了，我却活在三十年前我们村的价值观里。

我从哪里来？这是个问题。我是从我父母的行为模式而来，从儿时村里的价值观而来，为了活下来不停地调整自己适应环境，从当年的环境塑造而来，从经历过的一件件事而来，从生命中一个个“重要他人”给的反馈而来。以前为了活下来，我适应以前的环境；以后为了活下去，我也要适应以后的环境。我不特别，无需固化自己，也可以有坚守，是我这个年岁应该做的吧。以前上学的时候学习“进化论”，我以为他的意思是“高级淘汰低级”，虽然我不太清晰什么是高级什么是低级。现在我明白了“进化论”说的是为了活下去我们要适应环境，“适者生存”。也明白了无论你知道多少道理，事实才最有道理。

在贫困户的眼里，我是强者，在我内心深处我知道我和他们一样，都是弱势人群。我太理解他们的心情，状态，很大程度来源于“居下流而众恶归”的愤怒，他们所谓的“不讲理”来源于“打得赢要打，打不赢也要打”的本能防卫。无论他们是怎样的状态，事实是，他们失去的太多了。每一个既得利益者如果去指责他们，那就是“更不讲理”。

在村里的时候我常常想，我做这个扶贫工作，我到底能给他们什么？事实是，我虽忙忙碌碌，能够给的却十分有限。我的领导比我能力大，也有他的局限，我领导的领导也有他的局限，每个人都活在局限之中，那就尊重局限吧。

如果你生活在暗夜里，每一颗星星都会变得熠熠发光。生活也会慢慢变得星光灿烂，浪漫起来。这就是感恩。

我依然热爱这个如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