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

金之牛

　　2021年3月28日，我从宁德市来到老家南通市，从早上七点半儿子开车送我们去动车站算起，到当天17：35分到达南通市通州区汽车站，总计用了十小时零五分钟。这让我想起了李白那首脍炙人口的七律：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个速率，如果在六十年前，足以让人瞠目结舌。由此，我回想起十岁时的一段旅行，虽已过去六十二年，点点滴滴，却仍然历历在目。

　　1959年8月12曰，我跟隨母亲和姐姐开始了人生第一次长途旅行。

刚刚读完小学二年级的我，从来没离开家门三公里过，也没有学过地理，别说福建，就连县城在哪里也不知道，自然不懂得什么叫长途旅行。古镇小学同龄孩子，百分九十九同我情况差不多。

听说要去福建厦门大姐姐那里生活，我欢呼雀跃好几天，将这件大喜事告诉了所有的亲蜜小伙伴，他们除了羡慕之外，只能表示失望，在那个年代，不是任何人都能随便得到一次远行机会的。

　　那个年代的人将长途旅行看成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特别是去过南京、上海、北京这样的大都市，就更加的了不起，每每有人去过这些地方，回来后会向左右邻居亲戚朋友眉飞色舞的讲上几天，并且连走路的姿式似乎都不一样了。有个在我家门前摆挑担小摊的吴二宝，年轻时曾经去过福建和台湾，几十年过去了他还是津津乐道，他说那里的人说话象鸟叫，把吃饭叫“甲嘣”，管喝茶叫“拎堆”，还讲过一些给福建老板打工因言语不通发生误解的故事，逗得听他演讲的人捧腹大笑……。

想不到我现在也要去那么神奇的地方生活和上学了，真恨不得马上就走。

　　从古镇到福建好远，听说要坐大轮船火车，我更是兴奋得睡不着觉，然而那都是后面的事。我人生的第一次远行，是从坐二等车开始的。

去福建得过长江，所以我们必须去南通港坐轮船，而去南通港就要先去南通市。从县城开往南通市的班车是经过古镇的，但每天只有两班，不仅很早票也很难买，我们没有买到班车票，母亲决定坐二等车去南通。

家乡是大平原，载二等车的司傅骑车技术特别棒，两部二等车，将三个人三件大行李两件小行李全拉上了，我坐在行李堆里还特别安全舒适。

　　二等车只能载到小石桥，城里不能载客，所以我们在小石桥下车換乘小车。

“小车“可不是想像中的小轿车，而是木制独轮车。平原地带曾经十分流行小车，因此五十年代末这种独特的交通工具还很盛行。

　　这种小车现在路上已经见不到了，有些当地农家乐和民俗展览馆能够寻迹。一九六九年我落户养父家插队，养父家还有一部小车偶尔用一下，当时比较多见的是距离公社粮站远的生产队交公粮，便是将一袋袋粮食绑在小车上，一部部车排成队，车上插着小红旗浩浩荡荡送公粮，其场面很是壮观！

推车的人除了两手握车把之外，肩膀上还掛一根扎实的布条或皮条，两端绑在车把上，既可助力往前推，也可帮助掌握平衡。在农村的几年，出于好奇我曾体验并学会了推车，实话实话推那车真不容易，因为是木制轮子走泥土地相当吃力。试想用这种车载二三百斤甚至更多重量推行几十里路，该多艰难。我养父青壮年时曾用这种车运洋纱，长途贩盐，深有“推车汉，一餐要食三升半”的体验，可见推车人的体力消耗之大和这份工作的艰苦。

八月中旬正值盛夏，当天虽是多云，阵阵太阳晒下来，还是酷热难当，母亲拿出一把黑洋伞撑开，三个人勉强可以遮到，车夫戴着小沿草帽挥汗如雨，这钱真不好挣。

坐在小车上的我心里怵怵的，一边听着吱呀吱牙的小车轮骷独有的响声，一边看着路边的草木建筑慢慢后退，屁股在车椤上不老实的挪来挪去，车夫几次提醒我才安静下来。

后面一阵“嘀嘀嘀“喇叭声，隨即一部汽车风驰电掣般从身边驶过，吓得我不顾一切的从车上跳下来，车子两边失衡立时倾斜，幸好车夫有经验，当时见我惊慌失措的样子有所预判，兼之十岁孩子毕竟只有四五十斤重，车夫紧紧握把，肩上绑带发力维持平衡，才避免了人仰马翻的悲剧。我知道自己犯错，默默地听着车夫喝斥声和母亲的数落声不敢出气。

一路颠颠簸簸忐忑不安的走了半天，终于到和平桥我们下了车。

接下来雇了两部人力三轮车前往任家港，这个车就十分舒服，而且有顶篷遮阳也不怕晒。

三轮车夫一边擦汗一边努力蹬车，车速比小车快多了，我没有时间概念，反正在享受过程中到了任家港，老远就听到港口髙音喇叭的呼叫声，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么大的高音喇叭。

　　紧赶慢赶到了南通港，却不能立时买到去上海的船票。南通开往上海的轮船有两班，上午十点和睌上十点，我们到达南通港时白班船已开走了，只能坐夜班船。母亲年轻时跟隨父亲走南闯北，虽然不识字却有非常丰富的旅行经验，她说坐夜班船好，上船睡一觉天亮就到上海了。

我们中午到的南通港，要在候船室呆大半天，这期间除了吃些点心水果，就是在长条櫈子上坐着，偶尔站起来在长条櫈中间的通道上走走，睏了就躺在长条櫈上睡睡，母亲慈爱的用蒲扇为我搧风，我的感觉是太幸福了。

　　终于要上船了，旅客们乱纷纷站起来排队，检票员分两个口子剪票，剪票前一再呼喊着不要乱，不要慌张，不票插队，大家按顺序排队剪票。

我们的大件行李姐姐早就托运了，随身旅行袋母亲和姐姐拿着，我背着书包拿着一卷草蓆夾在母亲和姐姐中间剪票上船。

　　出检票口后跑好长一段路才上船，在候车室里闷了一整天，感到码头上特别凉快，母亲提醒姐姐，我们是五等票，有铺位的，不用跑那么快。

远远的，我看到了大轮船，在老家船没有少见，我家门前就是一条河，各种木船我见多了，有载运粮食的，有载运杂货的，有载运窑货的，这些船上都有睡觉煮饭的船舱，偶尔我们会上船去玩，有些人家的船舱很宽敞漂亮，叫做楼船。木船和眼前的大轮船可不能比，我在兴奋、奇特和惊愕中上了船，走进一个两边通透的大房间，数了一下共有十二个铁架子床，我们都有铺位，我是半票，和姐姐睡上铺，母亲睡下铺。

　　船开了，沉闷的汽笛声传得很远，在三十里外的古镇，晚上也可以听得到，可在船上并不觉得刺耳。已经晚上十点多了，我却没有一点睡意，一是白天在候车室睡够了，精神很好，二是上了大轮船，处处透着新奇。我在船廊走来走去，风很大也很凉快，遗憾的是晚上四周黑黜黜的，看不清其他大船的样子，只能看到这些船上的灯火闪闪烁烁，有些大灯在水里留下长长的灯影。

我又在楼梯上上下下，走进了统舱，好些人身边放着担子或装得鼓鼓的大提包，他们没有床铺，就坐在长条木櫈子上，后來听母亲说，多数人是做生意的小贩。

终于我双眼皮打架了，打着哈欠走回了宿舍，在船上，母亲和姐姐并不担心我会走丢掉，因为我十岁了。

　　我并没有觉得船上睡觉和家里有什么不同，很快进入梦乡，船身轻微搖晃和有规律的机器声，更是很好的催眠剂。

　　似乎没多久，听到外面的人在涚，到吴淞口啦，好多人拥到了船舷上，原来已经快天亮了，我睡了差不多五小时。

这时候江面上可热闹了，各种大船来往穿梭目不睱接，汽笛声声不绝于耳，江面上飘浮着好多象马桶样的大家伙，知道的人说那是大船系船栓。

姐姐陪我一起站在船廊看热闹，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那么大的船，我们时常不由自主的发出惊叹声。我家门前的那条河，是古镇重要的运输渠道，各种大大小小的木船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我认为全世界最热闹的航运和最大最好看的船就在这条河里。离开家才一天我就看到这么精彩的世界，这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

　　轮船靠岸后，我们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出了码头，又等姐姐好半天取出行李，才雇黄包车前往舅舅家。

舅舅家住露香园路76号，我很快记住了，母亲跟我说，上海太大了，必须记住舅舅家路名和门牌号，否则会找不到家的。

舅舅舅妈见我们来了十分高兴，忙不迭端茶送水拿点心和零食，好多高级糖果零食我见都没见过。我第一次见到电风扇，舅舅一再交待我不要把手伸进网罩里去，他说会把指头打掉的。

舅舅有三个孩子，表姐表妹和表弟，年龄与我相差不了几岁我们很玩得来，他们还教我说上海话。有玩伴又有好吃的，我真希望在舅舅家一直住下去。

还真的要住好几天，一是我家上海亲戚多，二是票也不尽好买，三是我二哥在上海工作，一家人也想团聚几天。在上海的几天没闲着，走亲访友，哥哥带我们去逛外滩（当然，那时的我不懂得什么是外滩）、南京路，还去了西郊公园、大世界、城隍庙。

几天里我坐过好几种从未坐过的车：黄包车，乌龟车（黑色出租车）、公共汽车、有轨电车，特别喜欢有轨电车那“铛铃铛，铛铃铛”的铃声。

我想说，上海，真好。

　　上海虽好，毕竟还是要离开的，终于我又登上了另一种交通工具～火车。

即便是在一星期前，坐火车对我来说还是很向往甚至很神圣的事情。五六岁的时候曾经为火车是不是浑身是火争执不休，看了电影《铁道游击队》才知道火车怎么回事。当母亲告诉我去福建要坐轮船坐火车，这都是我生平第一次，怎么能不激动？

　　从上海到厦门火车得分两段坐，第一段是上海到鹰潭，快车，整整坐了一夜，早上到鹰潭，转鹰潭到厦门的慢车。

在鹰潭候车的时间很长也许有一整个白天吧，天气热，又没地方玩，只能在候车室附近转转。不过姐姐买了一毛三分钱一瓶的汽水给我喝，母亲拿出上海亲戚们送我们路上吃的高级饼子和各种零食做点心，物质上的享受，算是补偿了枯燥乏味的候车室生活。有一个剃平头的服务员老头，吃饭时只有一道莱，一碗红辣椒，他居然全部吃下去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这么会吃辣。

我们又是晚上上的车，姐姐说，这趟是慢车，得坐24个钟头，要明天晚上才能到。姐姐没有买到卧铺票，我们只能硬坐，晚上车窗外又没什么好看的，上车后不久我就很困了，上下眼皮直打架累得眼睛睁不开。母亲先是让我躺在椅子上，她的腿给我做枕头，让姐姐坐边上一点挡住我不让滚下来。后来母亲姐姐都很累很困了，就拿出草蓆铺在座位下面，给我做了临时床，我照样睡得很香。母亲就很累了，她让姐姐趴在桌子上睡，自己要看行李，最多只能靠在椅背打打瞌睡，那份艰辛就不用说了，现在想想，母亲真是伟大呀！

　　等我眯缝看眼晴醒过来，已经换了一个世界，高低起伏的山峦，绵延不绝的竹林，清澈透明的溪水，雪白如练的瀑布，平原上的孩子只能从书本和图片上看到的情景，一一展现在眼前，我简直要被窗外美丽世界迷住了，母亲催促了几次，我才恋恋不舍的去刷牙洗脸。

虽然是八月天，坐在列车上并不热，每个提拉式的双层窗户都敞开着，清晨凉爽的和风伴随着咔嚓咔嚓的车轮铁轨滑动声，源源不断的灌了进来，感到十分的舒服，连“起床”时被固定坐椅连碰三下的烦恼也被抛之脑后。

火车上开始供应早歺了，广播员一遍又一遍地介绍着早歺供应品种和歺车在八号车厢，我们没有去歺车吃早歺，母亲拿出干点心，叫姐姐用列车上的鼓型淡绿色杯子先后接了三杯开水，一家人美滋滋的吃早餐。我看到服务员推着车子小心翼翼的走了过来，不去歺车的旅客纷纷买了铝盒装的面条、稀饭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吃起了早歺。

　　吃完早餐我精神更足了，继续看外面的风景。我看到山坡上象鸽子笼一样小小的农舍，看到梯田里像小狗一样大的老牛在耕田，扶犁的农民简直是从小人国里来的，这些美丽的画面像拉洋片似的被风驰电掣的火车，迅速的抛到后面。正看得起劲呢，忽然听到列车员直着嗓子喊道：马上要进山洞了，请大家关上窗户，请大家关上窗户。只听得劈里咟啦一阵关窗户的声音，所有车窗都落下了，车厢里的车灯全都亮了起来，火车进了山洞，车窗外整个一黑暗世界。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火车还会过山洞的，我问母亲还会过山洞吗？母亲笑着说，会的，昨天晚上你在睡觉，过了好多山洞你不知道，听人说了，从鹰潭到厦门要过41个山洞呢。我高兴得很，觉得有这么多的山洞太过瘾了。

不过有一次过山洞，有人没来得及放下窗户，滚滚浓烟裹扎着细小的煤粒冲进了车厢，呛得许多人咳嗽连连，还好在列车员的帮助下迅速找到没关的窗户并放下车窗，才避免了大家继续受罪。

因为天热，过完山洞大家又会打开窗户，如果连续过洞，列车员会提醒大家不要开窗。列车员时时提醒大家不要将头手伸出窗外，可我还是会趁人不注意时偷偷的伸出脑袋吹凉风，观看外面的风景。我特别喜欢看火车过弯道，长长的一串绿色车厢跟着火车头转弯特别有趣。但是看火车头有危险，煤烟中的颗粒打到你的眼晴里会很难受。

　　吃午歺的时间到了，歺车服务员推着车子走了过来，铝盒装的盖浇饭，姐姐要了三份，每份三毛，有魚有肉，还有冬瓜，第一次吃火车上的饭我觉得特别香甜，母亲见我吃得很快，怕我不饱又添了五分钱的饭。

火车上的乘客都很和霭可亲，有两个叔叔见我长得可爱，就拉我和姐姐跟他们一起打杜鲁克，并拿出他们自己的零食和我们共享。打完扑克，其中一位叔叔教我叠纸，我只会叠衣裳和裤子、小船及麻球，他连鸽子和老虎都会叠，所以我们玩得很开心。

　　慢车之所以慢，是因为停站特别多，而鹰厦线的车慢，除上述原因之外，还因为山洞桥梁多，爬坡多，在岭头那一段，我看到一个火车头拉，一个火车头推，车速还很慢，好象同三轮车的速度差不多。

　　火车上漫长的时间终于要到头了，列车广播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终点站厦门站，我不得不和两位刚认识的叔叔朋友说再见了，两位叔叔都热情的把我抱了一下，依依不舍的挥手告别并祝我学习进步生活愉快。我一生都为人随和、热情大方、爱交朋友，想必与第一次远行便遇上两位这么好的叔叔，受到他们的感染有关吧。

火车到站了，我人生第一次长途旅行也结束了，接下来，我将要过一种全新的生活。旅行，让我增长了许多的知识和见识，并且终身受益非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