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从老汝州流下来的汝河,南岸山岭蹉跎。蟒川西边是山,半扎东边是岭。这岭逶迤东南延伸到宝丰石河岸边的大小店头、郜湾五龙庙、官衙魔冢营一带,形成有名的四十五里“虎狼爬”。岭上乱石嶙峋,荆棘丛生,是靠天收,兔子不拉屎的地儿。多少年来,岭上大大小小十几个村庄的人们,靠着“虎狼爬”沟沟坎坎里土薄石头多的山岗地过生活。地薄,收成赖,地面却广袤。种麦时,这石头蛋地就是靠人工手撒的麦种,耙子耧耧随墒情出苗,那麦苗东一片西一片,象秃子头上的头发一般稀。春上抽穗的麦穗头如大苍蝇一般,麦棵子如脚脖子一般高,一脚踢不倒。遇春旱,农人便长叹一声,这种子看来是收不回来了。当地人流传下来一段歌谣:“从半扎到官衙,四十五里虎狼爬。好男莫在岭上走,好女莫往岭上嫁。”秋天,岭上却好收绿豆。雨水多了,一连阴,绿豆棵子便疯长起来,豆荚一簇簇的一泛黑,家家户户大人小孩齐上阵抢摘绿豆。岭上的农户见有了吃喝,便遍邀亲朋好友来家看戏吃面条。说是咱家今年豆子收了,来咱家看戏吃豆面条吧,咱庄子上眼看起庙会了,戏台都拾掇好了,叫了名角,那唱的美着哩。一到晚上,岭上的农人们一边忙着繁衍下一代,延续着香火,一边还要张罗着拉弦子练腔唱戏。“吃罢饭没有事儿,咱商商量量哼曲子。”曲子戏成了他们的至爱至迷。要问“今儿黑地儿唱啥戏哩?”有人就说是“卷席筒”,有人说是“苍娃解洛阳”,还有人说是“曹保山中状元”。一出戏被人们冠上好几个戏名,你要想打破砂锅纹(问)个到底,人们总是很自豪的说,俺这里可就是“曲子窝”,那戏里名堂多了,大人小孩儿随便都能唱上一出。</p><p class="ql-block"> 这“曲子窝”就寄生在“虎狼爬”的岭南岭北,宝丰与汝州交界处的商酒务、观音堂、赵庄和小屯街、半扎、蟒川等乡镇这些山区和半山丘岭的贫瘠土地里。在同一片蓝天下生活劳作走亲串友抬头不见低头见了千百年的人们,虽分属两个不同的县域,旧时却是在一个州治下管辖。这一带婚丧嫁娶、起房盖屋、扬场放磙等生活生产习惯几无两样,方言土语一出口,就知是喝汤吃馍大那锅台邻庄没几里地的小老乡,三攀两不攀,上三代都是老亲戚。这个是三姑六姨九大婆八杆子打不着的老亲旧眷,那个是驴尾巴吊棒槌几代前一个老坟同姓称叔叫老爷的宗族同门。更让人唏嘘不已的是一开腔那语气语音全是一个腔调的翘舌头音,成就了同一个爱好,那就是好唱好听“曲子戏”。</p><p class="ql-block"> 走进田间街头,一声长腔就飘过来了, “吃罢饭当时不饥,正东走腿肚朝西。老丈人家是一门正经亲戚,可就是丈母娘还沒生闺女。……”。老汉肩扛着锄头,哼哼唧唧拉着肉弦子,现编热卖的路戏唱得有声有色的。</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沒少看俺村曲子戏窝班的戏,《淘气赶驴》、《货郎翻箱》、《卖庙郎》、《卷席筒》、《祭塔》、《余宽休妻》等等。演员一水儿全是男人,坤角儿也都是男扮女装。记得扮演曹张氏的商酒务有名男坤段大斗蹲在台角装模作样撒尿,毛巾浸泡上一包水,塞在腿弯处,猛拧一下甩到台下观众一脸,惹大家哄堂大笑。那时的曲子戏大都是土作家写的富有生活气息的戏剧故事,家长里短,邻里纠纷,贤孝守节,幽默逗趣。多是广阔农村的生活场景小戏,基本无有蟒袍玉带、扎靠插旗、舞枪弄棒的朝代戏和武打戏。角色无非是扮恶婆贤媳的坤角儿,插科打浑的小丑混混,文雅读书的秀才小生,老态龙钟的员外家院,顶大出个县官也大多是糊塗官判糊涂案。奢侈点的大戏如公子落难中状元,小姐赠银后花园。痴心女遇负心汉,《陈三两》和《秦香莲》。小故事折子戏行头服装简约,村上凑钱也置买得起,故老百姓们戏称说是“针线筐儿里的戏”。庸俗是庸俗了,但因贴近百姓接地气,人们反而欢迎极了。</p><p class="ql-block"> “狗走窝子驴拴驹,兔子跑羔猫叫曲。老母猪打圈儿牛漫群,老公鸡压蛋放哩是屁。”农人们闲暇之余把动物交配也编成戏词名堂,随便哼唧。这词俗是俗了点,黄是黄了点,但在那文盲遍地的旧时农村乡下,似乎比更粗鲁的日常用语还文雅多了。有人把一家人赶庙会形象的编曲唱道:“夜儿黑光溜溜上了床,咋一梦就梦见俺孩儿他娘。孩儿娘哭哭啼啼想赶会,咱急慌忙把驴车赶紧套上。嘚儿喔一声鞭子响,咕咚咚一家三口来到庙上。眼瞅着一顺溜包子油馍锅,羊杂可搁老远闻着喷儿香。急慌慌包子油馍吃了一肚子,没到家呼呼拉拉屙了一裤裆。梦醒来摸不着孩儿他娘,屁股下连屎带尿弄脏一床。”光棍汉做梦,想的是包子油馍和孩儿他娘。这戏词不由让人开怀大笑,细思起来也让人心酸酸的难受。农人一辈子盼的是娶妻生子,包子油馍是他们一生的最高奢望的享受。据老人们回忆说,解放前国民党河南省政府曾明令禁止过曲子戏,说是低级庸俗有伤风化。但是人们从没把这禁令当成一回事,一到农闲月或春会时,三里五村仍然要搭戏台,差不多的村头场院里都有个土戏台,加加固添土平整栽捞杆,一下子便热闹起来。大镇有戏楼,商酒务北头和南关各有戏楼一座,几里地就看着威风凛凛的。台上土鳖灯点了好几盏,有专人守灯添油,戏唱下来,演员的鼻孔都被熏得黑黝黝的,唾沫里也带着黑丝。那灯光昏黄昏黄的,看不淸唱戏人脸上的表情,人们倒还是兴致勃勃的乐此不疲。</p><p class="ql-block"> 新中国成立没几年,这农人日子稍有改观,经济宽裕了先进的汽灯便挂上了舞台,那光便雪亮如白昼,台上演员的鼻脸也清晰了。喜怒哀乐形于色,便注重化妆打扮起来,行头也讲究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买头饰借戏箱,品质一步步提起来。舞台上灯是亮了,可就是中间得卸下来打气,汽灯的核心部件纱罩说烧就烧了,戏停下来,有几个老把式就扎堆拾掇开了,满场人昐着汽灯赶快重新亮,急得台后的演员们搓手顿足的。灯亮了,唱家一窜出场了,台子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伴奏的头把弦瞪着眼,忘了接那段,便有人提醒说:“满舟、满舟”“阳调、阳调”。演员也迷瞪了,张嘴忘了戏词,“吃罢饭当时不饥,正东走俺腿肚朝西”,把日常的路戏都吼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解放后的新中国新气象,曲子戏从低俗也走向文明,传统戏筛选去粗存精,现代戏逐渐入眼入耳,《兄妹开荒》、《白毛女》、《山鹰》、《三月三》、《社长的女儿》、《江姐》、《游乡》《卖箩筐》、《掩护》、《传枪》等新老交替,戏词规范,到了“文革”,老戏箱被烧了,村村普及样板戏,村村也都争先恐后移植《沙家浜》《红灯记》,词是新词,调却还是老调,一溜水儿的曲子腔曲子调不改,依然是“阳调、渭调、大汉江、小汉江、一扭丝、剪剪花儿。……”老百姓听惯了唱惯了这腔这调,象吃臊子面条肉浇头一样顺着喉咙眼不用拉就顺下去了。</p><p class="ql-block"> 这里的老百姓过去最崇拜的是戏子,说是有腔去唱戏,没腔窝家里种地。那村都有一两个唱哩好的角色,因为对戏风俗,也老是东村请西庄叫的,名曰“叫角儿”,角儿在唱罢戏回来还背回来半布袋麦子,也够磨一套白面了,既神气又让人眼气。后来外埠的女演员登上舞台,十里八村便轰动开了。说的是高皇庙戏班有个开封来的名伶叫二凤,要个儿有个儿,要样儿有样儿,扮相俊美,嗓音甜蜜,二夹弦唱的好,到了曲子窝里,入乡随俗,曲子梆子戏都唱,唯独曲子戏唱响了。便有几个戏迷撵着庙会头儿背着干粮看二凤的戏。到了晚上还想看连灯烧,无奈干粮硬梆梆的啃不动了,只好凑了几毛钱去庙会吃食摊上舀碗羊杂汤泡馍,钱递过去,掌柜的问:“吃啥?”那人忙连连说道:“来碗二凤,来碗二凤!”一时成为十里八村的笑谈。据说某村有个叫狗剩的光棍汉,是二凤的铁杆粉丝,新麦下来自已连花卷都不舍得吃,却蒸一布袋白面馍,蹲在戏台后面等二凤煞戏卸妆,一布袋馍扔给二凤,看看二凤就说一句“唱哩真美”,手指头也沒敢碰一下,就心满意足的回家了。在那缺吃少穿的年代,这戏迷的代价不可谓不珍贵。我想,也正是有这些大批大批的戏迷戏痴耕作着这块土地,才成就了曲子戏这一贴近百姓贴近生活的戏曲剧种。</p><p class="ql-block"> 说起曲子戏的历史,应该也是很久远的。旧时,这地方村村寨寨都有结社习俗,牛王社、火神社、观音老母社这些社会组织都有公产庙地,闹社火、唱大戏、赛铜器,便是年终岁初人们最企盼的日子。锣鼓声,丝竹管弦声,高一嗓低一嗓的曲子腔响彻这片神奇的士地上空。据志书记载,远在清代乾嘉道光时期,曲子戏由洛阳传入当地。初时为地摊戏,三五人围一八仙桌坐唱,类似说书艺人又与说书艺人不同。说书艺人是一人说唱故事装扮各类人物,曲子戏是多人演唱,一人扮一角色且有行头演绎故事,所以又称“故事戏”。到了光绪二年,地摊戏已满足不了愈来愈多的观者,商酒务镇韩庄村便有人窜掇绑上闹社火的高跷来唱,以便满足更多的观众,俗称为“高跷故事戏”、“高腿曲子”,一时风靡“虎狼爬”岭南岭北。这“高跷曲子”延续了好长好长岁月,大概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搬上乡村土台,逐渐演变为舞台剧。有说是汝州王寨的同心社率先于一九二六年搬上舞台,有说是宝丰木中营的赵法、臧碰几人在一九三一年搬上舞台。至于两地曲子戏搬上舞台先后时间是否准确无误,但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传承久远的“高腿曲子”仍然活跃在“虎狼爬”岭南岭北这片土地上,由地摊到走高腿再到搬上舞台,这三部曲的婵变都是在这古老的土地上完成的,诠释了汝宝两地人们因同饮一河水的一衣带水的文化底蕴和乡音乡情藕不断丝仍连,不管行政地域如何变更来变更去,人们的习惯习俗仍然是一脉相传。据龙泉寺村已经八十多岁的老艺人齐长河回忆说,抗美援朝时他随国内慰问团到朝鲜前线慰问志愿军,专为将士们表演“高腿曲子”,在一米多的高跷上,边唱边舞,空翻、劈叉等绝活引起阵阵喝采声和雷鸣般的掌声。在上甘岭前线,战士们高兴的把他抬起来抛向空中欢迎他。如今他和赵官营村杨拉等老一辈艺人又把这艺术传给了下一代乃至下下代,很多很多十几岁的娃娃们也穿上高跷戏衣,兴致勃勃的传承着,家乡的土地里仍然在怒放着和繁衍着“高腿曲子”。如今的宝丰,高腿曲子与舞台曲子这姊妹艺术花开并蒂,从观音堂的罗顶,前营的店头、关帝庙,商酒务的焦楼、泥河樊、龙泉寺到赵庄的任寨,已经扩展至杨老庄、枣庄等远离“虎狼爬”岭的村镇,成了越来越大的曲子窝了。</p><p class="ql-block"> 旧时的这片贫瘠之地,很是诞生了不少省内著名的曲剧艺术家,据《宝丰戏曲志》介绍,商酒务的白永伶(小名白牛娃)、观音堂的刘道德、徐文斌、龙泉寺的王和尚、郭申等一批演员和城关的李涵道、王更臣等著名琴师,响誉省内外。民国三十二年,白永伶和李金波迎合抗日高潮一起创建起“抗建剧团”,是河南省第一个职业曲剧表演团体。民国三十五年八月,更名“新生曲剧社”,是郑州市曲剧团的前身。据不愿透露姓名的人士说,唱响《卷席筒》的某知名演员曾是白永伶先生的亲传弟子,惜师徒在那个特殊年代嫌隙结冤,而招致白先生愤而自尽。白先生的儿子白有才白喜财和侄子一直在省曲剧团服务至退休,喜财前两年还赠与家乡郭支书他珍藏了几十年的老唱词“蚂蚱经”:</p><p class="ql-block"> 蚂蚱精,蚂蚱精,蚂蚱本是土里生。蚂蚱只活八个月,一霜打哩直楞腾。青头蚂蚱得下病,蚰子慌忙请先生。请了一位麦大夫,抓那一副土骨灵。喝了汤药没治好,绿豆棵下丧了生。老鸹飞着去报丧,蛤蟆急忙来打更。一百蚂蚁来守孝,蛛蛛慌忙扯灵棚。灭儿瞪着那灯两盏,两个蛴螬来上供。两个蛴螬把供上,四只白蛾来念经。一群蚊子来吊孝,还礼还是磕头虫。搬草洞,把麦淘,土驴子曳磨一阵风。磨的面,白生生,屎壳郎挛蛋把馍蒸。蹬倒山,心里惊,借来桌椅和板凳。臭斑虫,把菜端,蛤蟆倒酒两三盅。酒吃三巡菜五味,众客告辞要起灵。起灵本是先点纸,响器吹打真是痛。金金花扛着大笛子,蚊子吹的是卷脚笙。节节虫敲着那嘚嘚尺,达达虫拍着嚓呯呯。四根出串揍杠子,一根长虫打沙绳。蝎出溜打路祭,后边虫蚁放悲声。秋了哭哩啦啦叫,蚰子哭哩仁义情。蛐蛐哭哩如酒醉,马唧了吊孝放悲声。蝎子扛锄头前走,蝎出溜拉灵随后行,小蚂蚱手里拿老盆,贴着棺材紧跟行。 螳螂扛着大柳幡,又拿老盆头上顶。 兔子看哩好茔地,老鼠打哩深墓坑。青头蚂蚱旁边站,布袋娘娘扑楞楞。死一只蚂蚱身威风,地下虫虫都数清。……</p><p class="ql-block"> 这唱词也真是土,土得掉渣,也真是俗,俗不可耐。城里人写不出来这玩意儿,也唱不出来这味儿,也体会不了戏词的本意,唯有这片土地上的人才有如此状物类比的生活。细思细品,它折射出了农耕时代农人一辈子生活的归宿,反映出一个时代汝河南岸“虎狼爬”岭农人的辛酸和无奈。再见到那位拉着肉弦子哼着曲子戏的老汉,他嘴里的戏词变了:“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一头驴两犋牛都是牲口……”。</p><p class="ql-block"> 曲子窝的人们爱家乡爱生活的热情溢于言表。</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