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悦平：梵语

风清云淡

在那高高的东方山顶，升起一轮皎洁的月亮。玛吉阿米的脸庞，浮现在我心上。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香雾，在回翔。梵语，在哦荡。烛光，在迁越。神鹰，在翘望。 我，未苟诗歌，更未苟远方，只想藏掖好所有龌龊，求佛赐赉十万丈灵光。 ...... 我知道，我的身心，以及灵魂，无一不习染着污秽。可我还是来了。带着迷惘，带着恶浊，带着虔诚，带着落拓。哦，布达拉。哦，拉萨。哦，仓央嘉措。我磕了八千里长头，只为丈量我对你的想往。 ...... 灵异的门隅纳拉。灵异的邬坚林岭。灵异的宇松。灵异的毡屋。藏獒，浑身苍耳。羊水，时有猩红。 次旺拉姆涓埃的乳水，像一条欢跃的河溪。 门巴族醉了。扎西丹增醉了。醉倒在戊寅月初八，醉倒在了紧邻天堂的星夜。 我折向天际，想找见那日多出来的六个太阳。然而，只找见了曾经的那颗，其余的，杳无踪迹。四周，没更多别的物象，纵目可及的，仅有曼绻的格桑和曲廻的“卓鲁”。 哦，你好像躲在驼绒黎的身后私语。藏在青稞的背后偷吻。 你的身体，越发健壮，健壮得遮掩了整面的牛粪墙。哦，你的的确确长了，长成了活佛。长成了罗桑仁钦.仓央嘉措。 你要“坐床”了。饮泪辞别邬坚林岭，饮泪辞别宇松，饮泪辞别你那顶毡屋。当初，你招惹的那滩羊水，已然风干。随其风干的，还有藏獒身上，成坨成坨的苍耳。 大昭寺，异常庄敬。你，忧惧而惶恐，《四事经》被读得差落而又潦草。不用说，你还是心笃旁骛，仍然忘不去那片青稞，那片驼绒黎，那顶毡屋，那个玛吉阿米，以及阿帕的诗境和阿拉河溪一样跳跃的乳水。 你貌似崇敬，一一拜谒着祖宗。先见过松赞干布、文成公主；又叩拜莲花生、白郎木女神。太阳从鹰羽间透过来时，你开始膜拜乔达摩• 悉达多。日光殿绚曼起来，雪域绚曼起来，左那湖绚曼起来，沙门在日那塘顶礼，嘛呢的声响和皱纈的波漪，露出靛色的醍语。 你和我一样，总会被业障和器情所困扰。总无法忘却你的东山，你的晓月，你的玛吉阿米。 高原的夜，很长。你的身份和你的爱情，也在冗长的暗夜间，发生着变化。 那只守门儿的狗，不仅死盯着那扇隐秘的宫门，还不时偷听你出入的足音。高原上，每一处雪域都几近凝结，无论上山，还是下山，无论拂晓，还是黄昏，你所有的细节，都愀然被盯梢，被留存。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你是个费思量的人，明知“谋面不如思念”，可每个傍晚，都会去约见你的“卓玛”。你，已深陷于绝地。所有的元气，都被爱所俘虏。你，愈发纠结，愈发困惑，把全部的情绪，都放进了诗里。 ...... “最好不相见，便可不相恋。最好不相知，便可不相思。最好不相依，便可不相偎。最好不相遇，便可不相聚”。 你的心，被爱反复肢解、反复割裂着。这首“梵音海”，详确道出了你的情感藩篱。其实，我知道，你的无奈和郁结，不仅仅缘自于爱情。事实上，你命中的这场局骗，这场戾孽，从你出生那刻就已牟策。浪卡子受戒，只是个过场。 太阳仍旧从鹰羽间透了过来。光焰还是像以往一样，明亮而真实。与它一样真实的，还有玛旁雍措湛蓝的色彩和氤氤的雾霭。而你，却从回翔的香雾和法螺的缝隙里，辨出了女眷的醋意。纳木那尼仍被覆着皑雪。风的窃语，益发隐秘。日子一天比一天紧蹙起来。十四年牟策的阴谋仍在赓续。一并赓续的，还有你的“假寐”以及你诗意的爱恋。 “朱毕古”、“呼毕乐罕”、“仓央嘉措”、“罗桑仁钦仓央嘉措”，这些拗口的称谓，第次烛照着你虚瞒荒诞的生命。在雪域拉萨，你木偶般的身世，早已成了钩盲蛇和苍鹫的笑柄。 本质些说，你绝不愚笨。因为，你仍旧谙熟而巧妙地扮着你的双重脚色。一面是“持明”，一面是“情痴”，不辜如来，不负卿卿，两个脚色，你频仍穿梭。 其实，你很清楚，危机从没离开你左右。桑杰嘉措拉藏汗之流，最怕你心裁鸿志，得更高加持。无奈，你装疯作傻，只求做个圣灵的歌者；笃密的情郎。 你越发驱策起你的思想。说你早已被俗世隐瞒，转身时又被自己撞倒。从莫须有得罪名起，便行色简单，心术复杂，只有恋人容你在她最敏感的地方，存放痛心。而你，得其独坐于须弥山顶，看万千浮云。 你的思想及你的爱恋，尽管被无餍和贪婪所仄迫，可你那沉迷的笑影，却像枚蓬放的雪莲。 你明白，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既然翻来覆来都是人，又何须刻意去求佛？于是，区区一隅错那，便添了你绸缪的角落。 ......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你的爱，一直被困惑和纠结所包裹着。然而，你炽烈的灵魂仍然迸流着鲜丽的光焰。你说，格桑花开了。开在对岸，看上去很美，但看得见却够不着，够不着，也一样的美。你说，雪莲花开了。开在雪山之巅，你看不见，却能想起来，想起来，也一样的美。你说相遇很美，离别很美，若能梦见，代价更昂贵。你说你送给她一串看不见的脚印，送她两行触得着的泪水，让她看不到你生命的阴影；铭刻你盛放的光辉。 ......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拉藏汗因奏废桑结所立六世达赖，诏送京师”。康熙四十四年，玄烨钦此。 你还是没能避开灾祸。没能写尽婉媚的诗意。没能圆尽旷世的爱恋。 你要走了。酥油灯缥缈而昏浊。卓玛的心事，一颗颗跌落。你像是自语，又像是遗言，说菩提的果实已奏响了空山。殉葬的花期，倏尔凋敝。落叶下躲匿的脚印，暗示着它年的祭日。你说，不知来生相见否? 陌上逢却在少年。你说，话题与话题之间，仅仅隔着一场梦，解梦者是风。你说，天上的仙鹤，借我一双矫捷的翅膀，我不会飞得太远，看上眼池塘就回来。你说，盘凸巉亘的山涧，可否给我一把利刃？我想斩断这忧悒的缘分，不让彼此生死相缠。你说，一世情缘，半世恋。千世因果，叹不还。佛祖度人，我度谁？万般加持，却问天。 ...... 雪域怠缓缓沉落下来，泪浥漫没了万寻冰川。苍鹰怒目着陡峻的峭壁，觑视着邪恶与阴鸷。 我，无尽凄怆。数落着宫殿内任何一处可疑的屋角，想找回你遗落的所有爱恋与未竟的诗意。然而，闻见到的，只有颓丧的雾霭和犹豫的梵语。 哦，仓央嘉措，我磕叩了八千里长头，也没能将寻你之路走完。桃花初谢，你便失于荒诞。我借着闪烁的佛光，再一次返回了宇松。可你那蓬毡屋，以及你招惹的那滩羊水，已讴颂为寓言。藏獒褪落的那身苍耳，也无据甄别。你原本说，你不会走远，看一眼理塘你就回来。可是，我等来的，只有桑多河几许哀切的波影。我把目光挪向了错那，然而八柱间房已然整体垮塌。玛荣村西北的另一宅邸，也一样没找见你诵吟的箴言。卓玛巴珠上的翠物和发枕上的珊瑚，早已焚成了灰土。然而，我还是得悉力寻你，不然，谁又肯为我寄放困顿了一世的灵魂？ ...... 我仍然徘徊在高原与雪域之间，不想放弃最后一丁期许。可是，纳木措和然乌，谁都无从证实你圆寂于湖岸。我怅然返回了宫殿，从嘛呢旋转的声迹里捡拾你的赠语。你说，不要我处处找你，说每个祭日都配你复活。你说没了是有，有了是没有。说在密林间，我俩已经相遇，只是要紧关头，月亮弯下了身姿，你若念我，就圆一声脆响，从此，你枕高巅，我化雪莲。 冥冥中，我凝听了你殷殷的告慰。你说，人与人，无论爱恨离合，都是过却。当一切都随过往远去时，所有想挽回它的企图，都徒劳而苍白。没有人，会一直停在起点，虚望终点重始。擦身而过的刹那，就已注定，全部的错过，都是不归的旅途。 ...... 哦，布达拉，哦，拉萨，我不知道你是否记住了我，但不管怎样，我也要丢下我唯一的心莲，跟风商量众生的未来。玛尼堆醒来那夜，我偷窃的秘密，等雨雪飞来时，再告诉向死而生的苍耳。 ......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香雾，在回翔。梵语，在哦荡。烛光，在迁越。神鹰，在翘望。 我，未苟诗歌，更未苟远方，只想藏掖好所有龌龊，求佛赐赉十万丈灵光。 2021年4月15日于大庆 仓央嘉措六世达赖喇嘛生1683年，卒1706，距今诞辰338年。 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不负如来不负卿 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啊，我翻遍十万大山，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作者简介：孙悦平：中石油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山文学网签约作家、鸡西市作协副主席。猎人的烟斗1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