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里的故事》——平平

莫子

大山里有一个马头山，马头山不是像马头的山，也不是一个山的名字，它是一个地名，是一个山乡。这个山乡就是马头乡，因为它是在山上，在很大很大的山上，所以人们就习惯叫它马头山。        马头山所在的大山是横断山脉的牦牛山系，位于雅砻江在遇到海拔高度4193米的锦屏山形成的U形大河弯的东畔，主峰海拔高度5366米，一般山峰海拔3500～3900米。        为什么会说到马头山？这么一个大山上的偏僻小地方。因为这个地方是我的爸爸工作了好多年的地方。        马头乡属于冕宁县泸宁区管辖的一个彝族乡，整个乡都在大山上，就没有一块平地。        乡公所在大山中的一处山坳中，就一栋普通的房子。乡公所的人办公和住都在这栋房子里面。房子的前面修有一个简陋的泥巴地篮球场（好像只有半个球场）。这个球场也是乡上开大会的会场。        听说这个篮球场还是在爸爸的提议和带领下，把一块坡地挖平修的。爸爸最喜欢打篮球，篮球也打得很好，曾经还是县篮球队的队员。        这栋房子后面是乡公所的人自己开垦的不成片的一小块一小块的菜地。乡公所的人吃菜是要靠自己种的。        附近山坡上高高低低的住着大约十来户人家，其他的人家都很分散的住在各个山坡上或是山沟中。         在这个山坡上，有一间和老乡的住房差不多的房子是乡供销社。供销社很小，很简单，卖一点盐、火柴、煤油、电池、纸张等等最简单最基本的日常生活用品，这便是整个乡的商业中心了。        早期的时候是没有电灯的，晚上要用煤油来点煤油灯照明。        当地的主食是以土豆（当地叫洋芋）和把老玉米（当地叫包谷）磨成小颗粒蒸熟后食用的一种当地叫的“包谷砂砂饭”为主。这种“包谷砂砂饭”根本就不能叫饭，很难吃，干干的，硬硬的，含在口中怎么嚼都很难吞下去。土豆是煮来吃，或是直接把土豆扔在火塘里烧熟了吃。        当地的主要农作物就是土豆和玉米，并且产量是很低的，所以在当地也就主要吃这些了。         马头山离县城要走一天的山路，要翻越牦牛山，那都是马帮走的崎岖不平的盘山小道，实在是难走。        到泸宁区公所也要走一天的山路。先是从马头山的高山上走下山，来到雅砻江边，再坐小木船渡过雅砻江。       雅砻江是一个大峡谷，两岸山高险峻。那时的雅砻江，水量大、水流急、漩涡多、险滩多、江面宽。江面上还漂着很多顺江水急速而下的木头，那是雅砻江木材水运局靠江水在往下游运送木材。        那个时候雅砻江上没有桥，过江要在渡口坐一种手摇的小木船，人和马都挤在小船上，人蹲着，马站着，相当危险，时有船翻人亡的事发生。       过江后顺着雅砻江边的山路走一段，再爬山，要走大半天才能走到位于锦屏山下而实际已在半山上的泸宁。        那种山路高低不平，坑坑洼洼，路又窄，很不好走，有的地方旁边就是悬崖，十分危险。 远观锦屏山 江边小路 雅砻江 左拐是锦屏镇，直走是甘孜州九龙县 　　泸宁和锦屏山是在雅砻江U形大河弯的中间。泸宁是在一个大斜坡的山上，它的东面山下是滔滔雅砻江，西面是像刀削一样的巍巍锦屏山，锦屏山的后面又是雅砻江。泸宁的条件比马头山好很多，这里毕竟是泸宁区公所和锦屏乡公所所在地。        泸宁有一条古朴的老街，东西走向，街的西端高、东端低，两边是木结构房子，地面是青石铺成。街上有商店，餐馆，旅店，银行。街的一头是区公所（后来叫泸宁区委区政府），另一头是乡公所（后来叫锦屏公社）。其它还有学校、粮站、医院、邮政局、林管所、蚕桑站、406地质队转运站、马帮客栈等等。也算得上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马头山和泸宁都是大山区，都很闭塞，交通相当不方便，全靠走路，货物运输也是人背马驮。        我的爸爸为什么会到如此偏僻的地方工作呢？ 一纸调令吧了！        那个年代的人们简单、单纯、纯朴、听话，根本就没有自我，叫到哪里工作就到哪里。没有选择、没有拒绝、没有抱怨。只有服从、只有勇往直前、只有义无反顾、只有埋头苦干、只有任劳任怨。那个时代的人们不是能吃苦，而是根本就没有甜过（和现在相比）。       那时候物质溃泛，交通不便，生活艰苦，工作条件差，工作环境差，工作强度大，哪里工作都是苦，在大山区工作就更是苦上加苦。        爸爸的家乡是冕宁县宏模乡杨秀，在冕宁与泸沽之间靠近泸沽，属于安宁河谷。那里山清水秀，地势平坦，物产丰富，交通方便。        杨秀也是1935年红军长征路过的地方。曾听奶奶说过：当年红军来的时候，爷爷和奶奶开着一个中药铺。她们看到红军条件很差，伤员也多，但红军对老百姓确实很好。爷爷奶奶主动给了红军很多治伤治病的药，包括很多名贵药材。红军还写了条子给爷爷奶奶，可惜没人把这些条子保存下来，那可是珍贵的历史文物啊！由此而见，我们家也是为革命出过一点点微博之力的。        爸爸工作过的单位大概是这样的（时间和先后不太清楚）：曹古乡教书，冕宁县农业局，冕宁县篮球队，红旗堰后勤股，马头乡，泸宁区团委，冕宁县体委，泸宁区委，巨龙区委，冕宁县物资局，冕宁县委。       爸爸刚到马头山工作的时候，妈妈是在泸沽粮站工作。泸沽是一个城镇，属于平坝地方，距离冕宁县城30多公里，距离西昌50多公里，地理位置很好。泸沽通汽车，交通方便，是冕宁到西昌的必经之地。后来成昆铁路通车，泸沽又通了火车。泸沽的生活环境和条件都很好，曾一度泸沽的繁华还超过了冕宁县城。       爸爸在泸宁的马头山工作，妈妈在泸沽工作，两地分居难得一见。组织上说为了照顾妈妈，就把妈妈调到泸宁工作。那时妈妈根本不知道泸宁在哪里？是个什么样子？        我大概3岁多的时候，爸爸来接妈妈和我去泸宁。爸爸背着我走路，妈妈也走着路，走啊走！走啊走！翻越牦牛山。累了就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歇一歇；渴了，就喝一点山泉水；饿了，就吃一口带的干粮。爸爸背着我快走到山垭口的时候，累得来直踹粗气，脸色刷白。从县城开始走了一整天，晚上到了爸爸工作的马头山。        那个辛苦啊！累啊！脚疼啊！不是我能知道的。走这样的山路，翻越这样的大山，本身就十分艰难、十分辛苦，更何况爸爸还要背着我走，真不容易啊！        到了马头山，妈妈以为到泸宁了，看到这条件简陋的僻僻小山村，想着一家人能在一起也是很高兴。        但是，还没有高兴起来就哭都哭不出来了。估计在之前爸爸是没敢告诉妈妈的，到这个时候妈妈才知道，从马头山到泸宁还要再走一整天的山路才能到达，中途还要坐小船过雅砻江。        坑人啊！真是坑人！太坑人了！这叫什么照顾？这就是坑人！！！        可在那个时候又有什么办法呢？又能怎么样呢？ 江边公路 远看雅砻江 站在马头山看雅砻江 蓝天白云的锦屏山，山脚是锦屏镇 沿雅砻江通往泸宁的路，如今已经是平整的柏油路 　　在马头山待了两三天，爸爸又把妈妈和我送到了更远的大山之中的泸宁。我这个泸沽人也就从此变成了地地道道的泸宁人。“泸宁”、“泸沽”，虽然只差一个字，但确是有着太大的差别！        爸爸和妈妈照样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各忙各的工作，各过各的日子，一年更是难得一见。后来奶奶也被接到泸宁和我们一起生活。妈妈既要忙工作，又要照顾老的、还要照顾小的，那日子过得真是不容易啊！       爸爸在马头山工作了多少年？我不知道。爸爸在马头山为党做了多少工作？为老乡们做了多少好事？办了多少实事？结交了多少汉族朋友？多少彝族朋友？自己付出了多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这些我们都不知道。只有马头山的山山水水和老乡们知道，那里不管是汉族老乡还是彝族老乡大多都会竖起大拇指说：凌同志啊，好人一个！        爸爸在马头山有两件事我是知道的。一件是很早期的时候大山里还有残留的土匪，有一次土匪来抢劫乡公所，爸爸刚巧在附近的厕所里，土匪朝厕所开枪，爸爸从厕所的后面跑了，子弹就在他的耳边飞过，全靠跑得快，逃过一劫，很是恐怖。后来上面派了剿匪的解放军，把牦牛山的土匪全部灭了，大快人心！        还有一件事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造反派造反夺权，要爸爸“靠边站”把乡上的公章交出来，爸爸坚持原则就是不交公章。于是爸爸就被造反派打倒了，叫他“保皇派”，把他关起来，还开爸爸的批斗会。一起被打倒和被批斗的还有其他干部，批斗会上给他们脖子上挂一个大牌子，牌子上写着“打倒…………”。造反派叫爸爸认罪，他说没有罪。造反派叫他低下头，他就是不低头，还把头昂得高高的，造反派就打他………       这就是我的爸爸，一个硬汉子，一个刚强正直的人，一个坚持原则的人，一个不畏强暴的人，一个坚强的共产党员。        妈妈听说爸爸被打倒并被迫害的事后十分着急，万分担心。当时妈妈正怀着妹妹。没有办法而又无助的妈妈写信给姨孃，姨孃来到泸宁。然后三姨孃和四姨孃一起陪着妈妈从早到晚慢慢地走了一整天的山路，千辛万苦来到马头山看望爸爸。妈妈非常担心爸爸受不了打击和折磨而想不开，怕他轻生。        这就是文化大革命，一个最最偏僻，最最艰苦，最最基层的地方，一个勤勤恳恳，吃苦耐劳，任劳任怨，正直而忠诚的山区乡村基层干部也被打倒了。        不知打倒一个天天站在大山之中，站在只能种出土豆和玉米的贫瘠土地上的乡村干部有何用？        文化大革命闹腾得最厉害的时期过去了，正义战胜了邪恶，爸爸恢复了工作。那些打倒爸爸的造反派们后来都没有好下场。据说那个跳得最厉害的造反派没过多久就出事了。        大概又过了几年，爸爸从马头公社（马头乡改成了马头公社）调到了泸宁区委工作。我们一家人终于在一起了。         我想像那时候像爸爸这样的山区基层干部，一年四季周而复始可能就干着四件大事：        一是走路，爬山涉水，走了一山又一山，走了一村又一村。        二是宣传党的好政策，告诉老乡们要热爱党，听党的话，坚定不移的跟党走；        三是严寒酷暑风吹日晒雨淋和老乡们一起劳动，和老乡们一起开垦荒山、一起种地、一起收庄稼；        四是建设山区和改变山区。建学校，让孩子们有学上，识字学文化；建卫生院，让老乡们有地方看个小伤小病；建小水电站，让夜晚的大山中亮起电灯；建广播站，让大家能够听得到山外的声音；建坝蓄水，挖沟修渠，大兴水利，改土造田，增产增收，让老乡们的生活好起来。        无数的山区工作者，远离家乡，远离城市，远离亲人，在山区过着艰苦的生活，兢兢业业做着平凡的工作，默默付出，默默奉献，他们是可敬的人！ 锦屏街道，房屋与40年前变化不大 锦屏老街，已经打了水泥，平整多了 曾经的泸宁粮站办公楼 左下第一间是泸宁粮站的家 曾经的区委办公楼现在是泸宁片区的戒毒所 　　在前面曾多次提到过雅砻江，雅砻江是金沙江的最大支流，是中国水能资源最富集的河流之一。国家要利用雅砻江在锦屏山150多公里U形大河弯和两端300多米的大落差，在雅砻江上修建锦屏水电站。 锦屏水电站的工程巨大，前期要在冕宁县里庄区（雅砻江畔）的磨房沟先行修建磨房沟水电站。 磨房沟水电站的作用是建好后供电给锦屏水电站的施工和建设用电，以及供电给西昌卫星发射基地。为了修建磨房沟水电站，就修建了冕宁县城经江口、里庄到磨房沟的土公路。 有了这条土公路后，雅砻江木材水运局也修通了泸宁到江口的只能走人和马的沿江小道，并在雅砻江上架了一座铁索吊桥。 这里所说的江口就是从冕宁县城来的公路快要到雅砻江边的一个山沟边的一个地方，以前是没有人居住的。有了公路以及有了泸宁到江口的小道后，人们就在这里的公路边修建了一些简易的房子，作为物资转运的转运站和泸宁人进出的落脚点。 从那时开始，我们从泸宁到冕宁县城就不用先走一天路到马头山，再走一天路到县城了。而是天不亮就从泸宁出发，先走下山，再沿着雅砻江边走，最后过一个长长的铁索吊桥跨过雅砻江到江口。这段路年轻力壮走得快的人大概要走7个多小时。然后再从江口坐两个多三个小时的汽车，翻过一座不知名的大山后到达冕宁县城。 从泸宁到江口的这段路也是很不好走的。其中过四弯的路段和过吊桥是很危险的。 四弯、顾名思义就是绕着大山转来转去转四个弯。四弯这段路就是在雅砻江边陡峭的山岩上凿出一条小道，有的地方大人都直不起腰，只能躬着身走。崎岖不平的小道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深渊，雅砻江水就在悬崖下奔腾咆哮，有时候山上还会滚石头下来。在这样的路上行走，只会是提心吊胆，胆颤心惊。 还有更惊险的就是过吊桥。吊桥高高的横跨雅砻江两岸，桥下江水激流汹涌。吊桥是会晃动的，人在桥上走动的时候吊桥就会摇晃，走到桥中间摇晃得最厉害，要是有马帮同时在上面走，那吊桥就摇摆得更加厉害了。走在吊桥稀疏的木桥板上，人的头会发晕，腿会发软，胆小的人是不敢从上面走的。 更恐怖的是江面峡谷中会突然刮大风，狂风把桥吹得像舞龙一样，上下左右翻腾，此时吊桥上若是有人，直接就把人从桥上摔到江里了，没有活出来的。这样的惨事是时有发生的。 我们过桥的时候都是在桥头先观察无风，然后大人抓住小孩，一家人一起朝桥那头快速的急走，必须尽快过桥。这时候也只能靠老天保佑不起风了。 到了江口就可以坐汽车了，这是我们最最高兴的事。可是班车一天只有一班，错过了班车时间或是买不到班车票，就只有搭过路的货车。若是搭不到货车就要在江口像窝棚一样的简陋旅店住一晚上了。 搭过路的货车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时汽车极少，司机很牛。公路上很久很久都难得来一辆车，来了也基本就是解放牌卡车。我们就坐在公路边等，要是听到有汽车来了的声音，我们就站在公路边远远的就不停的挥手，嘴里不断的喊到“师傅，搭车。师傅，搭车”。多数时候汽车都是扬长而去，留下一长溜尘土让人眼睛都睁不开。 运气好的时候也会有好心的司机停下车来，这时候一家人是千恩万谢！感激不尽！爸爸或是妈妈赶快拿出一些事先准备好的上好的土特产送给司机。然后一家人又是推又是拉的赶紧爬上高高的货车车厢。 当一家人坐到汽车车厢里的货物上面或是站在车厢里面，汽车一开动，行驶在盘山土路上，风在耳边呼呼的叫，尘土在后面高高的飘。此时此刻一家人就像喝了蜜一样，甜透了，开心极了，幸福极了。 妈妈曾经问过我，“平平，你长大后想做什么？”。我不加思索的回答到，“我长大后要当司机，开汽车。到那时，爸爸、妈妈、奶奶、妹妹搭车就方便了，就不用低三下四的求人了。” 现在我长大了，也遇上了一个好时代，小时候的理想也实现了，有了驾照，有了自己的汽车，可以随心所欲的开着自己的汽车去办事、去旅游。 但是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不会忘记牦牛山、锦屏山、雅砻江、泸宁、马头山。都不会忘记那过去的岁月，那过去的日子。 。 2021年4月12日于厦门 站在“仙人洞”看锦屏乡 雁雨卡 站在“老来穷”看棉沙湾 上世纪70年代中期，就在这里当老师。这些是当时三年级学生。 学生家里 烤土豆 凉山母子 村口 左一作者凌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