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三：我“渭”家

婕妤漫记

《采桑子》

宋代 ·晏几道

非花非雾前时见，满眼娇春。

浅笑微颦。

恨隔垂帘看未真。

殷勤借问家何处，不在红尘。

若是朝云。

宜作今宵梦里人。

——题记

　　一直以来陕西关中农村把外婆家都称为“渭家”，原以为是地域口音把“外”字念转了音，上学后学了普通话，专门把“渭”改了“外”，显得自己洋气些，殊不知自古以来的称谓才是最有文化底蕴，最高大上的。

　　

《诗经·秦风·渭》曰：“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何以赠之，路车乘黄。”意思是，我送舅父送到渭阳（渭水之阳）这个地方。赠给他什么呢？当然是好车良马。《秦风》是记述古代秦地风俗及故事的诗歌，此首感怀诗典出秦康公送其舅父重耳回国时，思念逝去母亲穆姬的感伤之情，后来人们就把母亲的兄弟之家称渭阳，简称“渭家”，也就是母亲的娘家，一直沿用至今。

　　关中的俗语里，至今还保留着一些古语的称谓，代表着几千年深厚的文化传承。“渭家”就是最具代表性的词语。

　　读音上，父亲家里的爷爷称为爷（ya‘），母亲家里的爷爷成为“渭爷”，父亲家里的奶奶成为婆，母亲家里的奶奶成为“渭婆”。原是没有里外之分的，自认为那时的年代，至少称谓上对女方的娘家还是非常的尊重。

　　渭家的盛衰荣辱直接决定了女儿在婆家的地位，孩子大多由渭婆带大自古以来都是真理。我的渭家是渭北塬上一个叫“尧头”的小村庄，距离奶奶家的“北酥酪”村有两三公里的路程。两个村子的民风却相差很大，尧头村更像是一个继承了农耕文明的世外桃源。

　　尧头村共有两个庄子，靠南的庄子俚称前桓垸（huan'xuan）、靠北的庄子称后桓垸。渭婆从后桓垸嫁到前桓垸，后桓垸便是妈妈的渭家了。

　　渭爷英年早逝，让只有妈妈一个孩子的渭婆三十多岁守了寡，母女二人在当时的封建大家庭里自然处于弱势。为摆脱旧家庭的桎梏，赶上新中国刚成立不长时间，倡导妇女解放如火如荼，妈妈毅然决然的在她舅舅，也是我老舅（舅爷）的支持下，考入了省城西安的建筑学校，最终成为了一名优秀的高级工程师。

老舅和妈妈情同父女，育有一子四女，舅奶得哮喘卧床三十多年，因为离得近，渭婆也把弟弟家当作自己家照料，我也是在姨姨们的看护下长大，前后桓垸就都成了我的渭家。

小时候长得还算赢人

　　童年和少年在渭家与渭婆朝夕相处的日子，真的是无忧无虑，快乐无比的。渭婆不识字，却性格开朗，勤快善良，笃信吃亏是福，一房一灶，处之泰然，与叔侄妯娌们也相敬如宾。家里的大事，听凭妈妈和老舅商量决定，自己只管带好孙子孙女，在村子里便有了极好的声望。顺带着，大家都对我爱护有加，学龄前和小学每年的寒假、暑假、农忙假，大部分时光都跟渭婆待在村子里，走东家串西家的疯玩，每到饭时，总能听到渭婆在村子里喊：“平（饶嗷）……！”，小伙伴们就吵吵“你婆叫你回家吃饭了！……”，那时候，真是没有期待，没有怨怼，没有苛责，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好日子。

　　说尧头村更像是一个农耕社会的世外桃源绝非浪得虚名，这里乡兴古朴，人们大多以务农为主，近些年也大量的栽种果树，培育优种树木树苗。谨守礼制、尊重读书人是一贯的传统。尽管很多人的下一代也在城里读书、生活、扎根，做官进士，过的风生水起，但似乎都不影响村里的生活生态，别人家怎样有成就都跟自己没多大的关系，但教书先生和老师或是有学问的人，会受到极大的尊重，也会受请为大家解惑。人们对一切采取平视的态度，固守着自己的内心和一亩三分地，颇像是采桑东篱下，不在红尘中。

　　老舅（舅爷）是渭家村里一个很具传奇的人，温良恭俭让集大成于一身。十几岁便进了蒲城的一家贸易商行当学徒，走南闯北，见识过三教九流，达官显贵，文人志士。对老伴关爱备至，照顾卧炕三十多年的舅奶奶，自学肌肉和静脉注射，手艺盖过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说起商业经，更是信手拈来，真丝府绸、茶木皮草、针头线脑如数家珍。打起算盘也是“九归呵啷”噼啪响，或是一道“狮子滚绣球”，（曾经许诺教我的，至今也没搞明白也没机会搞明白的高级算盘术）。

六十岁退休，恰逢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浪潮，遂成了县城里大市场第一批吃螃蟹的人，有了自己的皮货商店，工商税务，道道门清，誉满县城，经营了十多年直至去世。

　　不管穿什么样的衣服，石头眼镜和小扁酒壶是老舅的标配，每顿饭咂摸二两小白酒，就咂摸出生活的惬意。

小时候和渭婆、妈妈、大姨的合影

　　妈妈在老舅孩子里排老大，我就也是孙子辈的老大，特别得到家人许多的宠爱和关注。我们不在老家的时候，老舅就会隔三差五的到城里的家里，或者拜访爷爷奶奶，顺便看看我。老舅的到来是家里孩子们最期盼的事情，在物资奇缺、凭票供应的年代，老舅的口袋总能变出来几个苹果或梨，或是几个水晶饼、桃酥之类的小点心，孩子们就像是收到小红包一样的喜悦。吃着小点心，听老舅说书般的讲一些稀奇古怪，惊险刺激的经历，就像听一场话剧。直到现在看民国时期的年代剧，我都会脑补出老舅像商贸行里睿智的账房先生，为遇到困难的主人运筹帷幄，指点迷津，拨云见日的样子…

…

年逾古稀的大姨

　　大姨育有一子三女，儿子也是老舅孙子辈里唯一的男孩，顶门立户、传承家业就落在了这一支上。表妹们相继远嫁他乡，姨夫也在几年前过世，渭家便由大姨和表弟守护者。

　　表弟现在也年近不惑，少年时便跟随老舅经营商铺，后又进城打工，也开过大车跑过运输，年纪轻轻也算历经沧桑，在县城里也有自己的家。终因放不下母亲和家里的地，回家引进了几亩山东的优质樱桃品种，还种了一些桑树、核桃树。樱桃已种植了好几年，每年远销广东福建等地。非常喜欢狗，就养了几条狼狗看家护林，也经常发一些有见地的抖音搞笑视频，很有新时代乡野村夫的感觉。

略显沧桑的表弟

逝者如斯，白驹过隙，转眼渭婆和老舅都已离世好多年了，因距离渭爷去世已过了半个多世纪，渭爷的老陵已经平掉找不到了，渭婆就葬在了前桓垸村东头离家不远的沟沿旁，当时还显得孤寂，不过两三年，周围就开始三三两两有了新坟，几乎都没渭婆长寿，有的还比较年轻，每次回乡祭奠，大姨就会历数新坟的主人，谁谁谁跟渭婆邻居，谁跟渭婆对盘，经常走动，家里人就把他们葬在渭婆的旁边，给她作伴，让她们在冥界也有好朋友的照拂，顷刻间，人间烟火扑面而来……

　　乡里的陵地坟茔，远没有城郊公墓里的暮气和阴森，背靠黄土高塬、远眺沟壑连绵，花草葱郁，原是踏青赏景的好去处。

在大姨的带领下，头一次拜谒了老舅和姨夫，看到老舅的陵不远处有座新坟，摆了几多花圈，也给老舅的陵旁摆了两个，听大姨讲，这家不是本家人，因本家陵里有位过世的大（念tuo）人（长辈的意思）家里的三个小孩都考上了大学，讨个好彩头，就把陵寝建在了离他不远的地方，埋人时收的花圈很多，就给相近的大（tuo）人们的坟茔都摆了一些，算是拜谒邻里，祈福后世顺昌平安。听大姨侃侃而谈平日里的家常里短，愿望都很朴实，顺天应命，云淡风轻，似乎是尧头村特有的风情。

　　前桓垸村头新建了一个宝塔，据说是村里一个有实力的人把父亲葬在沟坡下，在沟坡上修了一个塔，具体意义不详，但尧头村从此有了一个新的地标建筑。

　　视线穿过村头繁华盛开的苹果林，几座刚建好的风电机傲然挺立，此地已纳入到十三五渭南市渭北风电低风速新能源风电项目规划区域中，可持续发展的现代化的新农村建设已有序展开，未来可期。

终于给“渭”家写完了一篇小文，安放在了小小的角落。用渭婆常讲的一个谜语作为本片的结尾：

南场@里一树杏，

天明落得光净净。

（打一自然现象）

用当地的土话念出来就是：

Nan Chuo Li Yi Fu Xie，

Tou Mie Luo Di Guang Tie Tie。

注释：@场，指麦场。（无法把声调标在拼音上，可以用戏腔吟出来更有味道）

婕妤拜谒于2021年4月清明节前

于2021年4月15日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