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都说今年冬天是个冷冬,手机的天气预报上显示出“-2℃,请注意保暖”。这样的鬼天气,老妈还要让我去帮她取快递,真不是亲妈啊!然而抱怨归抱怨,当闺女的总归还得听当妈的话!蹬上棉鞋,裹紧羽绒服,磨磨唧唧地下了楼。生冷的空气迎面扑来,打个哈欠,一团白气贴上眼镜。雾气退散,一个老人的身影闯入我的视线:他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毛呢礼帽,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浅褐色的石头镜,立起领子的风衣罩住了清瘦的身体。这,这不是我的爷爷吗?然而,短暂的惊喜过后便留下了更多的失落与感慨——我的爷爷已离开人世两年有余。</p> <p class="ql-block"> 小时候爸妈工作忙,把我交给爷爷奶奶看管。人人都说隔辈亲,我打小就是外人眼里被爷爷奶奶宠坏的孩子。那时候爷爷的退休工资只有不到两千块,却舍得把每一分钱花在我身上。小时候我嘴很叼,愣是能吃出五毛的钟楼小奶糕和十块的巧乐兹口感不一样。爷爷总是惯着我,即使价格相差很大,却在付钱时从未有过犹豫。从此,我便养成了“每开口,必巧乐”的臭毛病。老人帮儿女看孩子,总怕跟不上时代的潮流,耽误了孩子,爷爷也不例外。爸妈商量着一起给我报了舞蹈培训班,爷爷则积极主动地承担起接送我的任务。每到周末的下午,奶奶就忙活着给我盘头发,换上芭蕾课的小纱裙,爷爷则是提前给我灌好热水,再放点小面包在背包里。下课回到家,我总是拉着爷爷奶奶当观众,在院子里臭显摆,把学会的舞蹈跳给他们看。甭管跳的怎么样,爷爷总是一边夸我一边鼓掌,笑得合不拢嘴,挤出一道道能把蚊子夹死的皱纹。印象里有一次汇报表演,老师要求我们每个人都买一顶带着假辫子的新疆帽。爷爷知道后,赶忙拄着四角拐杖到灞桥集上去给我买。不一会,帽子是买回来了,但帽子上没有小辫子。我急得直跺脚,向爷爷闹脾气。晚饭的时候,我从房间里出来,看到爷爷披着夹克,坐在桌前编东西,手边放着两团黑色的毛线。好奇心支使我凑上去看:爷爷用毛线三条一股编成小麻花辫儿,再一条条粘到帽檐上,每条辫子上都绑着一个粉红色的小蝴蝶结。原本光秃秃的帽子,经过爷爷的一双巧手,一点也不比卖的差。爷爷把帽子扣在我的头上:“我孙女戴着就是好看!”,我对着镜子,摆几个舞蹈里的动作得瑟着,甭提有多开心了。</p> <p class="ql-block"> 然而,爷爷也有很严肃的时候。记忆中,不懂事的我曾因为一场小小的游戏把邻居妹妹的脸抓伤,我虽知道爷爷宠我,但毕竟是犯了错,回家的路上还是忐忑不安。当我躲在院外迟迟不愿进门时,爷爷提着一筐子小零食迎面出来,我侧过身,低下头,竭力躲避爷爷的目光。“听刘大娘说你把人家娃娃抓伤了?”爷爷的语气异常的平静,这反而增添了我的恐惧。我紧张地攥紧衣角,抠了抠手,盯着爷爷的鞋,压低声音,胆怯地”嗯”了一声。爷爷突然蹲下身,我以为要挨打,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谁知下一秒他却牵起我的手,拉着我向前走:“犯了错,就去给人家道歉,躲着可不是个办法,小娃娃也要学会担当!”别看爷爷对于我的淘气一向宽容,但真正关乎到人品问题,他却是丝毫不退让。我曾有次偷拿了家里的零钱去买卡片玩儿,在爷爷问起这件事时还嘴硬着矢口否认。爷爷当即生了气,狠狠地收拾了我一顿,让我第一次挨受了皮肉之苦。“你想要什么告诉爷爷奶奶,只要是我们能力范围内的我们都会答应你,但是别人的钱包一合,你再从里面拿钱就是偷了!现在不让你长点教训,长大还能了得?”时隔多年,疼痛早已忘记,那句话却足以让我铭记一辈子。</p> <p class="ql-block"> 奶奶身体状况一直不好,冠心病高血压缠身数十年,视网膜也在几年前完全脱落。她的生活不能自理,即使爷爷已经八十有余,却依然全方面照顾奶奶。爷爷的床头贴着一张手绘的表格,上面标注着奶奶每天需要吃的各种药的名字及服用时间。每天给奶奶喂一种药,爷爷便会用笔在上面打个勾。奶奶身材很胖,爷爷却瘦的可怜。晚上奶奶有起夜的习惯,一晚上要折腾三四次。爷爷怕奶奶摔着,坚持扶她起床,走到厕所,待她解决完毕后,再扶回床上,给她盖上被子,再把被子的边边角角都塞得严严实实,生怕有风钻进去冻着奶奶。</p> <p class="ql-block"> 2018年1月24日,爷爷被查出患了食道癌,晚期。我是在学校得知的消息,当时的感受在记忆中已经模糊不清,我只记得我红着眼睛,疯狂地在网上搜索关于食道癌的一切讯息。我无法接受那个在我眼里无所不能的爷爷终有一天要倒下了,泪水终是没有绷住,浸湿了整张试卷。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天,爷爷把大伯叫到床头,拿起奶奶平时吃的那些药罐子:“这些是你妈平时要吃的药,我给你在瓶子上都画好了。一朵花就是每天第一个吃的,两朵花就是第二个吃的,三朵花……”说到这,爷爷的声音有些沙哑,嘱咐中止在这里。在那段最后的日子里,我总能看到,爷爷叼着卷烟坐在阳台,静静地望着奶奶,有次竟偷偷抹起眼泪。爷爷不曾和奶奶拌过嘴,至少我在的那几年从未见过。就这样和和气气,平安喜乐地度过了一生。爷爷去世后,奶奶的眼里从此失去了光彩,小脑萎缩使她的记忆经常停留在过去,奶奶常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一遍遍唤着爷爷的名字,讲述着只属于他们之间的故事。在她的世界里,爷爷还在厨房切菜做饭,她还在等着那一碗熟悉的汤面条端上桌。我也终于明白,老人们常常说的那句“糊涂点好,醒着反倒难受”是什么意思了。</p> <p class="ql-block"> 爷爷临终前,他卸下腰间那块陪了他半辈子的铜怀表,放到我的手里:“丫头,爷爷年纪大了,这表用不着了,你拿着,虽然不是啥贵重东西,但好歹能给你…咳咳…留个念想……”“爷爷您别乱说,什么念想不念想,您身体好着呢!”这句话我说到一半,喉咙明显卡了东西,后面的每个字都在颤抖。“嗐,爷爷活了这么长时间,还能不明白嘛,人啊总得走这么一遭,毛主席都躲不过,何况我呢?拿着表,记着,做个守时有度的人。还有啊,吃亏是福,别总是抱怨……”“爷爷,不要离开我们…”我呜咽着打断了他。“好闺女…”爷爷最后一次紧紧地搂住了我。</p> <p class="ql-block"> 2018年2月4日,爷爷还是走了。</p> <p class="ql-block"> 2020年11月23日,长安初雪。我再一次回到了老平房:光影透过木门的裂缝,斑驳地洒在院前的老槐树上。这个季节,没有槐花的甜香,亦没有麦饭的喷香,唯有寒风与老槐作伴。伸手推开木门,抬腿跨过门槛,一切都是那么亲切熟悉。缺了一角的石桌矮矮地蹲在院角,身边围坐着三个手工小木凳,每个凳面上都系着一块碎花坐垫——这是奶奶亲手缝制的。摇椅的扶手上摊着一张皱皱巴巴的报纸,爷爷的石头镜犹在座上搁着。砖缝里零零散散躺着些晒谷漏下的豆粒,倒是引来了不少麻雀驻足歇脚。一缕飘渺的炊烟顺着烟囱飘出,奔着太阳飞去,又缓缓落下,氤氲在院房的角角落落,沁人的香甜扑面而来——是烤红薯!沿着香气一路寻到屋内,却只见到炉台上星星点点的煤灰,没有烤红薯的踪影,甚至炉火还未点着。我拿起墙角的铁夹,钳了两块蜂窝煤,点着炉子,屋子里总算有了点烟火气……</p> <p class="ql-block"> 雪花落在睫毛上,缓缓睁开眼,望着漫天的飞雪,轻声道了一句:“爷爷,我回来了。”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