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接上)她几乎彻夜未眠,打听着买了车票。她又拿着粮票买了新面,蒸了一筐花馍馍。当她跨出家门时。宋尚义的大手拦住了她。“娃啊,别去了……”淑贞楞了一下。宋尚义那时几乎经历着一生最艰难的抉择,他长叹一声,颤抖着开口:“其实,”装着中山装的四方包从淑贞手中滑下,悄然落地。“立财娃他已经…已经…”淑贞扔下箩筐,几乎扑向父亲,她要把父亲的嘴捂上,不让那个最坏的词被说出来。“缓下了。”那一瞬间,她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她那灰暗的天空中唯一的光也消失了。冒着热气的花馍馍滚落一地,淑贞瘫倒在地上。淑贞在床上躺了近一个月,眼泪早已流干,岂是一个“哀”字能道尽。这一个月里,她每天都在重复地问自己:立财真的就这离去了么?真的忍心抛下她和六个孩子么?她一遍遍地问着自己,一遍遍地接受着这个痛苦的现实。那一个月,孩子们也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或许是妈妈生病了,大哥青和大姐青桂帮着爷爷照顾妈妈。同时大哥又带着二弟和三弟,大姐青桂和二姐青梅一起照顾不到两岁的小弟青云。一个月后,淑贞终于从痛苦的梦里慢慢回到更为残酷的现实,她被人搀扶着来到夹边沟。漫天黄沙刮得脸生疼,贫瘠的小山包上是一个个小土包,土包前插着一块木牌。她俯身,跪地,几乎是爬动着,一个一个地细细辨认,她终于看到了“詹”字,她扑上去拿衣袖拂去灰尘,底下的“立财”是那样刺眼。她忍不住在这天地间放声大哭。哭的是惨死的亡夫,哭的是不公命运,哭的是那还没有方向的未来。挖开小土包,却发现不是立财——那简陋的小木牌早已被放羊娃乱拔乱插一气,哪里还能找到尸骨呢……淑贞把那套做好的中山装展开,铺在大地上,捧上一掊黄土装进上衣口袋里,又仔细地叠好。她拾起一块残砖,刻上丈夫的名字。“走吧,立财,回家了。”她望着茫茫的戈壁暮色,那像是一张将人吞噬的网。 </p><p class="ql-block">女子柔弱,为母则刚</p><p class="ql-block"> 这年是1958年,二十九岁的淑贞,成了一个带着六个孩子的寡妇。回到兰州,淑贞将立财的“遗物”安置好,说了句:人活一口气,便又一头扎进生活,囿于这间小小的平房。“母亲为人和蔼,有求必应,热心的帮助许多邻居,邻居都夸赞她是个热心肠的人。”淑贞的小儿子詹青水这样回忆道,“乞丐来家门口乞讨,大家厌嫌蓬头垢面,浑身散发着难闻气味的乞丐,总是恶言相向和驱赶。母亲每次都耐心教育子女,与人为善,积善行德的道理,说乞丐也是生活所迫才乞讨,善良的母亲每次都不让乞丐空手而去,虽然家里生活也很困难,但凡有一口吃的,也要分半口给乞丐,实在没有吃的,也要拿给零钱。对乞丐尚且如此,何况对其他人。母亲的胸怀,如大海。邻居一姓刘的老头,在父亲被判刑前调查组调查了解罪行时,正好找到刘老头,阴毒的他不去实事求是的陈述事实,在调查人员的诱导下,编造了许多莫须有的罪行。刘老头其实也很悲惨,唯一的儿子早死,老婆也病故,只剩下孤独的他,残喘余生,病了喝不上水,吃不上饭。奶奶总是不计前仇,送去水,端去热腾腾的饭菜直到病愈。这就是母亲的胸襟,如大海包容一切。和蔼可亲的母亲,在管教子女时却很严格。六个子女从不惹事。偶尔和玩伴打架,奶奶都会严厉执行家法管教。锁在小院子里,跪搓板,顶煤砖是其中家法之一(我数次受过这样的惩罚)。在母亲言传身教的影响下,子女们都遵纪守法,为了补贴家用,宁可拣破烂,拾废品。为了减少开支,宁可拣煤核,拾马粪。也不去偷窃,抢劫。”</p><p class="ql-block"> 有天早上,淑贞走出出家门,看见窗台上有一个饭盒,打开后里面满满一盒红烧肉,几个孩子看到后直流口水,在食物匮乏的年代,一盒红烧肉是极奢侈的美餐,对那时这个贫困的家庭而言,一个月也很难吃到纯肉的硬菜。可是淑贞硬是狠着心原封不动的将装红烧肉的饭盒放到窗台上。告诫孩子们不许偷吃,可能是谁搁在这忘了,严厉的看着姊妹几个,那是警告,也是教育子女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孩子们虽然好想红烧肉饱腹一下,可也很懂事,饭盒、红烧肉就静静的放置在窗台上,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有人敲门,来人是立财生前好友,他尴尬地举着饭盒,告诉淑贞,本想偷偷送来红烧肉,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他将饭盒放桌子上,淑贞说什么也不要——那个年代,这就是大礼,淑贞不想欠这份人情。立财的朋友真诚地说,立财在世时,帮过他很多,这也仅仅是自己的一点心意,奢侈的红烧肉,诚恳的真情,淑贞的执着,一切都是那样的和谐。</p><p class="ql-block"> 淑贞工作中兢兢业业,没有因为生活的压力,还有丈夫的冤屈造成的精神伤害而影响工作,那时上班的单位离家远,交通也不是很方便,有时上班要徒步近一小时,可淑贞上班从不迟到早退,每年都是先进工作者,常常参加劳模会。家里简陋的墙上贴满了她的奖状,这真是蓬荜生辉。三子詹青山后来回忆道:“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也没有大书特书的故事,数年如一日的生活轨迹,平凡中彰显了她的坚强、善良,胸襟、严格教育子女和兢兢业业的工作精神勾勒出平凡女性的伟大。这就是母亲。虽然时间将几十年的记忆流逝在历史的长河中,依然还有点点滴滴刻印在脑海中,永久永久……”</p><p class="ql-block">后记</p><p class="ql-block"> 淑贞的六个孩子都事业有成,也都各自成家。淑贞总是在那里微笑着,看着儿子女儿们远去,去上学、成家、立业;看着儿女们带着孙辈回来看她;看着孙辈又带着曾孙辈来看她。同故事的开头写的那样,我是淑贞的第一个曾孙女。小时候总觉得曾祖母好老好老,每次去看她时,她都要把我搂在她宽大柔软的怀抱里,喊着“我滴娃我滴娃”,让我亲亲她。小时候不懂事,总觉得那布满皱纹的脸颊是可怖的,便把自己的小手放在她苍老的脸上,再亲亲自己的手,这便算亲过了,接着赶紧逃走。等我上小学后,有段时间外祖母将淑贞接过来一块住,我放学后忘带钥匙,就在门口大喊,总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那是淑贞拄着拐杖艰难的来开门,我写作业时淑贞总要和我讲讲我母亲小时候的故事。我有时会和她抢那一个遥控器,电视在动画片与戏曲间来回跳转着;淑贞每晚睡都要卸下假牙,我看着她松弛的双颊哈哈大笑;淑贞祖籍陕西,但她说了一辈子地道的兰州话,我曾问淑贞会说普通话吗,她尖着嗓子努力用标准方正的调调告诉我“会呀”,甚是可爱;小孩儿调皮犯错被大人罚站,我委屈极了,哭闹着要我妈抱,却被母亲严厉的目光回绝,淑贞远远地把我叫过去,塞在她宽大温暖的怀抱里:“来,我的娃我抱呢!”……如此天伦之乐的片段,就在我记忆深处,在夜深人静时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p><p class="ql-block"> 2014年的冬天,曾祖母宋淑贞罹患肺心病住院,这可吓坏了大伙,大家日夜轮流照看着她,曾祖母终于一天天慢慢康复。在此期间,爱美的她在家吸着氧,还让母亲为她烫了头,看着浮肿的面颊旁打着卷儿的银丝,她开心得像个孩子。2015年4月12日,坚强乐观的淑贞因为病情恶化,安详地离去了,享年八十七岁。得到噩耗时我几乎惊呆了,我不愿相信太太就这样离我们而去,当我确定这个残酷的事实后,一路只有默默的泪水。</p><p class="ql-block"> 我赶到时,淑贞已经被穿上了寿衣,她闭着眼躺在那里,好像只是在午睡,好像随时她还会醒来,和我一起看看电视,抱抱我,再用兰州方言喊我一句“我滴娃”,我绝不会再和她抢遥控器,我要和她一起看看她喜欢的节目,听听她喜欢的电台,我要好好亲亲她,摸摸她的皱纹,听她讲讲自己的过去……一切都太迟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淑贞去世时我十一岁,在她离去后,我才慢慢了解她的过去,了解为何她如此受人尊敬,为何她常觉得孤独寂寞,为何她落下腿疾……了解她这平凡而伟大的一生。她不知道什么是微信朋友圈,但她身、生前身后都受人景仰;她只上过几年私塾,不认得几个字,但她自己未尝不是一本值得我一读再读的书;她不知道肯德基或麦当劳多好吃,但她知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她没喝过星巴克,只知一杯清茶的苦涩;她还没坐过高铁,却曾用自己的双脚从东到西地丈量这座城市。</p><p class="ql-block">总结</p><p class="ql-block"> 写下这些文字时,我常常懊悔为何不曾去亲口问问曾祖母淑贞,她是多么渴望和需要他人的关爱与倾听。宋淑贞是她,她也只能是宋淑贞。我以这一段讲述她,亦是以她讲述我。如此直呼其名是不敬的,但我希望以此方式更加客观真实地去记录。走出故事,淑贞便是我亲爱的曾祖母,我爱她、敬她。若没有淑贞的存在,又何来这个家?何来我?曾听过这样一则笑话:“孙子向爷爷抱怨历史太难学,爷爷却说自己当年的历史学的不错,孙子委屈地叫道:‘可是您学过的历史比我学的短几十年哩!’”开心一笑的同时,这也应当引起我们的深思:其实从某种角度上讲,孙子说的没错,他和爷爷的阅历和年纪确实有着几十年的差距,可这几十年的差距,恰是爷爷所亲身经历过的“历史”。马克思以优美简洁的语言表达了同样的意思:“人类是历史的剧作家,也是历史的剧中人。”历史总会以经历或学习探究的方式与我们相逢,这也是我进行历史写作的初衷。历史探究的过程是漫长而艰难的。</p><p class="ql-block"> 《人类群星闪耀时》是“人类历史上最好的传记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的传记名作之一,茨威格在书中写道:“历史是真正的诗人和戏剧家,任何一个作家都别想超越历史本身。”所以我怀着一颗敬畏之心,诚惶诚恐地下笔。追忆远在上个世纪的事情,我总是看到黑白的、甚至闪着雪花的画面--像一台老旧的黑白电视机。生活在客观的物质世界中,身边的一切仿佛都是理所应当的,我不曾认真思考审视过自己所处的时代,而千百载后,这些也将成为历史。当我真正的走进历史中,才发现历史探究最大的难点在于回归,回到那个真实存在过的历史环境中去,这种场景不是某人的想象或某书的描绘,它就在那里,永恒地存在过。从衣饰到房屋,小到我从未见过的煤核与粮票,大到历史事件的始末,都要慎之又慎地考证。首先,我与现居在全国各地的长辈们取得联系,以采访稿的形式展开访问,构架出大概的故事线。值得一提的是,淑贞的三子詹青山,即我的三舅爷,特意写了一篇关于母亲的千余字的回忆录,为我的探究学习提供了很大的帮助。之后,我在知网等学术资料网站上,对需要文献引证补充的部分进行文献的搜集、筛选、整理,并阅读相关纪实文学作品,以达到历史写作的准确真实性。最后,几易其稿,在遣词造句上进行一定的文学性的修改。是为历史写作历程也,我写下这些文字时,我们的祖国正被新型冠状病毒所侵袭,看到无数的受苦受难的同胞,看到无数直面疫战的英雄,自己能做的却微不足道,这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那就写吧,写下些什么吧,我对自己说。我竟真的在提笔间感到“年岁陡增”,颇有提笔千钧之意。这确是一段极为普通的个人史,但正如北京四中王志彬老师所言:“如果我们不去将我们亲人的历史记录下来,那么他们就会湮没于时代中,成为历史上的一个无差别的统计数字。”就像电影《寻梦环游记》中那样,我试着在爱的记忆消失前,去铭记和写下我的所闻所见所感。在此过程中,我的血液里,早已流窜着古老久远的那些。也谨以此篇,献给广大的平凡的人们,献给如淑贞一样平凡而伟大的母亲,献给这个宇宙的孩子。我想,历史写作为我们提供的其实是一种新的眼光与责任。历史不只是选择题与材料解析,课本与应试之外,应当是一片广阔的星空,它值得我们用家国情怀和发自内心的热爱终己一生地仰望。没有什么是不朽的,包括历史本身。唯一不朽的,是历史带给我们的思考与看向未来的全新视角。</p><p class="ql-block">作者:兰大附中高二一班 胡逸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