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爱

琳

傍晚接到爸爸电话，电话里爸爸痛苦的呻吟声让我的心又一次痛了起来，又一次往返于这条乡村公路，也又一次想起那时去看望您 母亲，也是要经过这一段长长的乡村公路，所不同的是那时常可以看到猫猫狗狗一类的宠物出没。里面有人家拳养的，也有些是没人收养的弃儿，只能到处流浪，寻觅食物。偶尔看到邻家的小孩抱着小猫小狗回家，只不过两三天，不是死了就是又重新被赶走。

想起那个深秋傍晚，风肆无忌惮地四处乱窜，扬起路面上干燥的尘埃，扑面而来。走在去您家路上，几乎睁不开眼。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与风剧烈的摩擦生出丝丝缕缕的寒意，整个身子忍禁不住微微颤抖。推门进入的时候，屋内暖暖的气流围绕过来，象是冬天里的春天。我习惯性的来到母亲您房里提醒您吃药，床前放着您没打完的毛线，您怀里安顺地躺着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狗，灰灰的，时不时有轻微的喘息声传入耳朵。我问您哪来的。您说，从公路边上拣回来的。当时您经过公路，看到它奄奄一息的躺在路边，全身上下脏兮兮的，不停的哆嗦。于是便把它给抱回家，洗干净，然后喂它食物。我伸出手掌滑过它灰色的毛发，脊背上的椎骨刺得手心隐隐生疼。它实在太瘦弱了。视线移动到它的面孔时，我诧异地对您说，它好像以前家里那只养了很多年的小狗——灰子。您轻轻把它往怀里送了送，苍老干枯的手指一遍一遍的从它脊背上抚过，如同怀里紧紧抱着的是您疼爱的孩子一样。您抬头看着我，眼眶里有惊奇的颜色。

灰子是那年我刚上班时您抱回的一只小狗。稍大一点就知道送我到学校，下班的时候在路口迎接我。爸爸说怕长大了咬人，执意要送走，您见我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往返于学校和家，便执意留下灰子，与我做伴。有一天它在接我的路上消失了，那天我整整哭了一晚上，连续几个星期都没心思上课。但在您严厉的督促里，硬是把那份悲伤沉在了心底。以后见了狗，眼前总是闪烁着灰子围着我转来转去的身影。结婚后，忙着为生活奔波，这样的想念渐也淡了许多。时隔多年，再见到您慈祥的抱着它，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欢喜的时光。

眼睛里有湿湿的东西涌出来，我转过身，背对着您把眼泪擦干。我把药丸和温水递过去，您迟疑了一下，然后又果断的喝水，全数吞下去。您年轻时为了这个家，在贫寒的农村常年累月一个人拼命的做农活，长年累月间的辛劳就落下了心脏病。去了无数家大医院，总不见彻底断根。最后医生叮咛说，只要每天注意吃药就没事。我接过玻璃杯，对您说，要不给它取个名字，也叫灰子怎么样？您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褶皱深刻的脸上露出微笑，点头示意。成家以后，琐事多了些，陪您一起说话的时间也少了。平时只有您一个人呆在家里，现在有了灰子陪着您，也算是可以解除一点寂寞和孤独。就象当初您给我的灰子一样，只不过两次都是您自己抱回来的，而我什么也没做。灰子于是就这样进入了家里，是巧合更象是宿命。

在您的细心照顾下，灰子逐渐强壮起来，完全不似刚抱回来的可怜模样。有了灰子，您脸上的笑容也比过去多出了好多，而且精神状况也更胜从前。我暗自里替您高兴，这灰子还真是家里的福星。如果早点被抱回来或是我早点也找一只这样的狗回来，那您会早愉快一些，也就少去了这几年的孤独寂寞。每次上街在超市给您买滋补的物品时，总不忘挑些猪零碎一并带回去。还没进屋，灰子就寻着声音就从您房间里跑出来绕着我打圈，还用它的小脑袋在我的裤子和鞋子磨蹭。我会俯下身子抚摩它的后背，笑着说，我不在家的时候，灰子要多陪陪妈妈，知道吗！这样灰子才更乖，更讨人喜欢。它好像听懂我的话似的，很温顺的低头回应，然后很快的跑到您身边，看您两眼，便安静的躺在您旁边。您拍拍灰子，静静的看我，也笑着说，这小东西通人性，还真能懂人的心思。有它陪着，就可以解解闷。你们工作忙，多用心在上面，别给国家学校抹黑就行，然后牵着灰子走到鱼池埂上看夕阳，背影被拖得好长好长。我静静地看着您越来越佝偻的后背，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段时间以后，灰子莫名其妙的病了，您打电话来说。我匆忙到家，见灰子病怏怏地躺在您怀里，头压得很低很低。您抱着它在房间里来来回回的走，皱折的额头上急出汗来，滴在鞋子上。

到了小镇兽医站您详实的把灰子的病情一遍一遍的说给程兽医听。末了医生说，灰子只不过是感染风寒，加上以前在外面流浪时长时间的呆在寒冷的地方，所以天气一冷就很容易引起瘫软现象。不过不打紧，它现在被你们好好的照顾着，体质比已经强多了。只要打几天针，注意给它防寒就可以了。您长长的舒了一口起，表情也轻松了好多。接连几天带着灰子打针，它开始恢复了。您的脸上也复现了过去的笑容。等到灰子完全康复后，您亲自去感谢了医生，那时的您走路已经有点困难。

灰子又安稳的度过了一个冬天。春天来临的时候，我陪着您和灰子在渔池附近踏青转转。前面村庄，一群朝气蓬勃的小孩子自由自在的放着风筝。灰子也兴奋起来，跟着天空中五颜六色的风筝跑动，时不时回头看我和您。他们现在的样子就像小时候的你一样，您转过身看那群奔跑着的孩子眼睛，对着我说。今天我们母子也来放一次，然后又是笑着，如同三十年前的笑容一样。您见我一动不动的看着您，便开玩笑的说，不愿意？还是嫌弃我老，放不动了？我在您的笑容里转身，眼泪长串长串的往下落，很清晰的滴到尘埃里。

我紧紧的握住您粗糙而干瘦的大手，慢慢的迎着风的方向将借来的风筝放起，灰子在我们旁边欢快的奔跑。阳光从蔚蓝色的天幕洒落下来，拉出您长长的倒影，您的步伐是如此的蹒跚。您真的是老了。离开之前，让旁边的人给我和您以及灰子照了张像。您的脸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笑容，甚至比三十年前的笑意更盛。那浅浅的笑容里，有巨大的平静，压盖了小路上幸福的欢笑声。

暮春逝去，夏天转瞬而来。灰子进入家里已经有两个年头。鱼池前后它几乎都跑遍了，于是开始到比较远的地方溜达。有一次，到了回来的时间还不见它，您让我到外面去找。它能去的地方我都找遍了，最后在鱼池后面的公路上发现它和其它的一些狗在一起。等我走近时，它们都跑开了，只剩下灰子一个站在那里。以后它常去那里，几乎每天这个时候我都要去公路上抱它回来。我想它是彻底迷恋上了那个拣它回来的地方。

进去秋天后，您的身体开始大不如前，只能小范围的活动。我除了上班，尽可能的都陪着您，听您回忆我小时候的一些事情，说我倔得像头驴，直到您安和的睡去。我还是如往常一样在特定的时间去把灰子找回来。可是每当我走进它的时候，它的目光总是久久的停留在远处，是一群和它同类的朋友跑去的方向。我看见它们在不远处回头看着灰子，等着什么。没过一会，又齐齐的走开。然后我也抱它走开了。

某天晚上，您说，您想抱着灰子一起睡。可是满屋子找，也没见到它的影子。我心里突然莫名的痛起来，并急忙慌称说，灰子在鱼池里照看池子了，等会我会抱它过来。您听了我的话，安静的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我急忙到您房里给您送药过去的时候，您望着我笑，迷迷糊糊的说，灰子昨天安分好多。乖乖的躺在我怀里，一动也不动的。我应着说，是的。照顾好您吃早餐后，我在公路上每次抱它的地方看到了灰子，我一步一步的靠近它，它僵滞的站在那里，后面有三三两两的狗在不远处站着。我在离它三步远的地方，灰子睁睁的看着我，眼睛里空洞而平静。我也看着它，没有再继续前进。我开始继续挪动步子时，它迅速的转身，和它后面的同伴消失在还没有升起的地平线外，没有再回头。我站在那里，呆滞了足足一个小时。当我急急忙忙赶回家时，您说您想去姐姐那看看她的新家，当我送走您后的第二天傍晚，燕打来电话说“小姨，快来，奶奶已经不行了”，那时的我仍然固执地认为您只是和往常一样吓吓我们，当我赶到医院时您已经走了，脸上还带着那张相片里的神情。我在您身边静静的呆坐着，眼睛里没有泪水激荡。

圆坟那天，我把那只挂在卧室墙壁上的风筝骨架铺上了一幅着有黑色狗图案的帆布烧在了您的坟头。

那时我每次去鱼池那里，在路边总要看看出没的流浪动物，可是再也没有见过灰子，但好像在它们转身离开的那刻，我又清晰得看见灰子驻立在那里，对我回头微笑。

这条乡村公路我会继续走下去，又一天会在夕阳落山的时候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