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作者:胡逸扬</p><p class="ql-block">挺英才於山岳,含阴阳之淑贞。</p><p class="ql-block"> ----王粲 《车渠碗赋》</p><p class="ql-block"> 江水流去几时回</p><p class="ql-block"> 2004年,三月的金城兰州已春意盎然。穿城而过的黄河水静默了一整个冬天后,再次愉快地叮咚作响。冬日里为雪白头的两山添了几丝淡淡的青绿,白塔伫立在山上,凝望着百年中山铁桥。几千年前,高适正是在这里写下一句:湍上急流声若箭,城头残月势如弓。兰州二院建在黄河北岸边,此时产房外的一家人却无暇欣赏这春日美景,空气中满是兴奋与担忧,几位老人来回踱步,时间像水银般艰涩地流动。这个大家庭即将迎来一位新成员。突然,一声清亮的啼哭划破了这宁静的午后,所有人都一下子望向了产房。大家激动得无语相抱。是的,我出生了——从此,这便是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了。淑贞是我的曾祖母,这年,她七十五岁。窗外的黄河奔流着,一去不返,时光却倒流回七十五年前那个炎热的夏日。</p><p class="ql-block"> 民国十八年(即1929年),裁缝宋尚义在自家的屋前背着手来回踱步,屋里不时传来正在分娩的妻子痛苦的叫喊声,这喊声疼在他的心中,但他知道自己此时能做的,只有等待。他的第三个孩子伴着一声啼哭平安出世,在破旧昏暗的房中不停哭闹着。“以后,便叫你淑贞好么?宋淑贞。”宋裁缝满脸欣喜地捧着襁褓中的女婴,她像是听懂了似的,慢慢停止了哭闹。于是,我的曾祖母便伴着这个饱含期望与美好祝愿的名字,开始了她的一生。或许在那时,宋裁缝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个名字,也将成为女儿一生的写照。小时不识月小淑贞成长在火药局附近,宋裁缝一家虽不算宽裕,吃穿用度还算凑合,在父母兄姊的爱护下她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小巷与父亲的小铺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咔嚓作响的大剪刀、铺满桌面的碎布头、零零散散的针头线脑、打满补丁的小褂儿、父亲那厚厚的眼镜下疲惫的双眼……这就是关于童年的全部记忆。 “1935年10月20日15时45分,位于兰州下东关(现城关区畅家巷附近)的火药库发生大爆炸。大火延至次日4时方熄。位于附近的省立一中、兰州师范、甘肃制呢厂、乡村师范、气象测绘所等单位受灾严重。这次大爆炸,共死亡245人,伤394人,倒塌房屋6250间,烧毁大车14辆,炸死骡马40余(头)匹,受灾居民1400余户,损失财产(银元)3000万元以上。”那年她六岁,这是小淑贞第一次感到恐惧为何物,她模糊地懂得了:小巷与小铺中的宁静美好并不是永恒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淑贞也从呆呆地站在桌前灯下看着父亲忙碌的小女孩变成了父亲的小帮手。她十分懂事,总是主动帮着父亲做些穿针引线的活儿,在巷口帮着招徕客人,街坊邻居都夸宋裁缝的二女儿聪慧懂事。这时,淑贞舅舅也留洋学成后归乡,成了一名远近闻名的中医大夫。他有着先进而开放的思想,见外甥女如此聪明伶俐,便建议姐姐将她送入私塾读书。几经劝说,好在淑贞的父母也都思想开明,就这样,淑贞进入了家附近的一所私塾念书。值得一提的是,彼时宋家已有四个孩子,这其中包括淑贞的兄长宋德林,但只有淑贞被送去念书,这足以看出她所显现出的天资不凡。“在20世纪初,中国基础教育开始呈现传统私塾与新式学堂并举的二元结构,此种状况贯穿了整个民国时期,直到20世纪60年代,基础教育机构才彻底完成从私塾到学校的转型”《三字经》、《 百家姓》、《 千字文》这些朗朗上口的读本便是那时作为儿童识字的教科书。那时的私塾便是对儿童的启蒙教育,拜了孔夫子便算是正是入了私塾。在书香的浸润中,淑贞思想的种子也在慢慢萌发着,这段经历使她感受到知识的力量与美妙之处,直到晚年她还会在小楷本上写写字。</p><p class="ql-block"> 1931年前后,“当一些较早接受西洋文化的知识女性争取参政权时,穷乡僻壤的农村妇女仍然没有挣脱缠脚布的束缚,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抗战胜利之后。新中国成立后,赋予妇女在立法和社会生活中与男子完全平等的权利。中国妇女的小脚历史才在形式上彻底结束了。” 淑贞也到了要裹小脚的年纪,舅舅出面极力反对这一封建行为,他深知这对女性身心的损伤,坚持不让淑贞裹脚,于是她逃过此劫。这或许是淑贞的前半生中最幸运的事。</p><p class="ql-block">心悦君兮君不知</p><p class="ql-block"> 民国六年(即1917年),詹立财出生在陕西渭南华阴县的小村庄里,他年幼时便父母双亡,与奶奶相依为命。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抗战时期 , 征兵是最紧要的任务。 “抓壮丁 ”作为全面抗战开始以后国统区普遍存在的征兵现象, 一直未能被 国民党各级政府制止。“常常是被一根粗麻绳一个一个地串联捆绑着,而送壮丁的官兵则是刺刀出鞘,子弹上膛,如临大敌似地在队列的前后左右,虎视眈眈地押送进行。尽管有时候鞭炮轰鸣,演出戏剧性的 `欢送壮丁 '入队, 但被欢送者和他 们的亲人都泪眼相望,甚至痛苦失声。” 据《抗战期间各省历年实征壮丁人数统计表》的统计,1937年至1945年间,全国各省实际征送壮丁为1400多万名。这些壮丁中,有出于爱国自愿入伍抗敌的,有通过正常渠道征兵入伍的,但也有不少像詹立财这样被强征而来的。时年20岁的詹立财被抓到兰州,在中山桥附近的一家灯厂站岗。</p><p class="ql-block"> “那年月,物资匮乏,吃粮烧煤等生活必需品一律凭证定量供给,不少人家日子恓惶,月末吃粮要靠买黑市高价粮接济,烧煤也要另想其它门路。”懂事的小淑贞常提着小篮子与母亲一同在道牙子边捡煤核,以帮助家中分担冬日供暖之忧。那日适逢其会,当小淑贞在灯厂门前捡煤核时,詹立财正在站岗。女孩儿冻得通红的小手与清澈的双眸就像冬日里的一轮暖阳,又似一颗石子,抛进男子的心水,漾起一圈涟漪。从那之后,他常常以缝补衣服之由来家中,此时是1941年,淑贞十二岁,她只知道家中常来这位客人,全然不知这是追求自己的人。母亲也早已看好这个精干的小伙子。端茶倒水间,小淑贞也对这位“叔叔”产生了些许奇妙的感情。朝如青丝暮成雪1947年,三十岁的詹立财与十八岁的宋淑贞正式结为夫妻。虽说相差十二岁的婚姻在外人看来颇有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味道,但彼时淑贞的心中早已爱上这个男人,并决心将其一生托付于他。二人婚后生活虽不宽裕,却充满了朴实的快乐。詹立财为了这个家不断打拼,于1950年在十里店购房一套。长子詹青和于1947年出生,长女詹青桂于1950年出生,次女詹青梅于1952年出生……孩子们的到来无疑加重了这个本就不甚宽裕的家庭的负担。但淑贞坚信着,只要勤劳就能过上好日子。二十多平米的小平房,是一家九口人最温暖的港湾。淑贞操持着家务,带着几个尚幼的孩子,詹立财则整日在外巡逻。直至此时,所有人都以为,这平静如水的生活是永恒的。 </p><p class="ql-block"> 1957年十一月,詹立财在夜色中被人匆匆带走,一夜未归,淑贞也便守了一夜。那是一个寒冷而渺远的清晨,当几位警察模样的人闯进家中时,这个小家庭幸福美满的生活就此被打破。长女詹青桂回忆起那日的父亲,好像比往常任何时候更显沧桑而狼狈,他戴着冰冷的手铐,被押着走进来。孩子们除了吃惊,只有害怕和哭闹。那几个警察模样的人打翻了桌椅,撕开了纸糊的顶棚,扯开被面,大叫着“说!钱藏哪儿了!”摇头是父亲唯一的回应,“我不知道”是父亲唯一的回答。那几个人扭头就把父亲押走,推开哭喊的孩子们和尚在产后恢复的淑贞,詹立财不舍与无奈的眼神,刻进这座小屋的风尘。几天后,家属被允许去探监。淑贞抱着刚满四十天的小儿子,被宋尚义搀扶着来到,青桂也陪同母亲一起来探望父亲。结着霜的铁门无言伫立,将那目光望穿,一脸憔悴的父亲正在劳动。詹立财的眼神中,什么东西亮了一下,又随即熄灭。他被押着来到门前,青桂怯怯地叫到“爸爸”他并不回应,只是摸摸女儿的脸,隔着铁门抱了抱尚在襁褓中的小儿子,淑贞一时间也无语凝噎,她也只是拉着丈夫的手,几日不见竟这般粗糙。宋尚义没忍住,背过身去拿衣襟抹了抹眼角,“爷爷你怎么了”青桂轻声问道,“爷爷没事,你去和爹再说几句话吧”宋尚义尽力以温和平静的语气说道,他把青桂推到铁门前。“爸爸,你早点回家。”青桂不敢看父亲的眼睛。时间已到,淑贞不舍得松开立财的手,目光几乎融在一起,“走吧”宋尚义拉拉女儿。淑贞楞了一下,双手不曾收回,看着狱警将丈夫拖的越来越远,她恍然说到“一定要平安回来,一定要平安” 。冬日的傍晚,刺骨的风中,抱着婴孩的女人和牵着女孩的老汉,几乎要站成一座雕像。本就单薄无依的小屋中突然少了最强壮的顶梁柱,似乎在风中摇摇欲坠。</p><p class="ql-block"> 不久,有人来家里说,“右派”们已经被送到了夹边沟去改造,立财让他来转告淑贞,不久之后他就能回来,切莫担心。淑贞既有些兴奋又不安。她兴奋于丈夫来了消息,期待着丈夫改造归来,同时,这夹边沟又是何地?一想到这里方才那点兴奋也消失殆尽了。“夹边沟是一片盐碱滩,位于甘肃省酒泉市郊东北30公里处,靠近巴丹吉林沙漠,风大沙多,荒无人烟。1954年,这里建立起了"夹边沟农场",正式名称是甘肃省第八劳改管教支队,用来关押劳改犯。” 立财走后,曾来信一封:“淑贞我妻,一切都好。”接着讲自己的一位朋友在得知他去进行劳动改造后,想将淑贞与立财最小的儿子抱养,他写道“坚决不可让其抱走,再困难都不要。”收到来信的淑贞更加坚定了好好照顾子女的决心。她回信“家中的事不要担心,好好改造,早日归来。”此后便再无音讯。淑贞一边在烟酒副食公司上班,一边独自照料着家中老小。据三子詹青山回忆:“五十年代,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许多人都被误判而入狱,父亲也没幸免。那时母亲还年轻,不到30岁,6个儿女也还小,家庭重担就压在年轻柔弱的母亲肩上。经济的窘迫、生活的艰难、精神的压力,都要母亲一人承受,为了这个家,为了儿女,咬牙挺着,起早贪黑,忙忙碌碌,像一只母鸡,呵护着六只小鸡仔。家里粮食不够吃,母亲的同事和好友常把剩余饭票给她,积攒多了,就换成面粉背回家。那时一袋面50斤装,单薄的母亲,硬是从车站把一袋面扛回家,车站离家也有很长的路,每次回来,一身汗水,头发好像水淋过的,累得母亲大口喘气,休息好半天才能缓解。现在想想,一个强壮的男人抗着50斤一袋面,也很费劲的。这就是母亲,坚强的女人。”一次,淑贞换了一筐鸡蛋,她兴奋地提着鸡蛋上了电车,想着终于可以给子女们的伙食加点营养了。突然,一个急刹车,她下意识地护住鸡蛋筐,自己却重重地摔倒而伤到腿部。看了看鸡蛋都完好无损,淑贞长舒一口气。可她却因此落下腿疾,早早地拄上了拐,晚年只能依靠轮椅出行。迎面而来的忙碌与琐碎让淑贞看起来甚至无暇去悲伤,她总是在子女面前表现得那样乐观,于夜深人静时,独自思念着丈夫。 与此同时,谁也不知道立财在那里经历着什么。“右派”刚到夹边沟时每月定量是40斤粮(1斤为16两),在天寒地冻的河西走廊,充当苦力的右派可以籍此活命。但是后来粮食供应降为每月26斤,再降为20斤,每天只有7两粮食,体力严重透支的他们开始挨饿。随着1958年冬天的到来,死神也随之而至,一批体弱不堪的人最先命赴黄泉。""在每天吃过了食堂供应的树叶和菜叶子煮成的糊糊汤后,他们蜷缩在没有一点热气的窑洞和地窝子里,尽可能地减少热量散失,等待一下顿的糊糊汤。" "如果有了一点力气,就到草滩上挖野菜、捋草籽,煮着吃下。体质稍好的,到草滩上挖鼠穴,抢夺地鼠过冬的口粮;看到蜥蜴,抓来烧着吃或者煮了吃,有人因此中毒而亡。""到了寒冬腊月,野菜无迹可寻,他们只能煮干树叶和草籽果腹。草籽吃了胀肚,树叶吃了也便秘,无奈之下,只好趴在洞外的太阳地上,撅着屁股,相互配合掏粪蛋。" </p><p class="ql-block"> 1958年的清明前后,听闻要提前放出一批表现良好的劳改犯,淑贞高兴极了,准备着迎接丈夫归来。她立马拿着布票去扯了新布,连夜做了一套崭新的中山装,自从丈夫走后,她还是她第一次又用起了那台缝纫机。“吱吱呀呀”的噪声都像极了乐曲。(未完待续)</p>